来读读2022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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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读读2022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小说

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1940— )是法国当代著名女作家,出生于法国滨海塞纳省的利勒博纳,在诺曼底的小城伊沃托度过童年。她起初在中学任教,后来在法国远程教育中心工作,退休后继续写作。埃尔诺从1974年开始创作,至今已出版了约十五部作品。202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 Official portraits by Niklas Elmehed © Nobel Prize Outreach)

悠悠岁月(节选)

[法] 安妮·埃尔诺吴岳添 译

所有的印象都会消失。

战后在伊沃托 [1] 的废墟边上,大白天蹲在一间当做咖啡馆的木棚后面撒尿,然后站着撩起裙子、系上短裤,再回到咖啡馆里去的女人

在影片《长别离》中,与乔治·威尔森 [2] 跳舞的阿丽达·瓦莉 [3] 热泪盈眶的面孔一九九〇年夏天,在帕多瓦 [4] 的一条人行道上交错而过的、双手搭在肩膀上的男人,立刻令人想起三十年前规定孕妇用来制止恶心的酞胺哌啶酮,同时还想起这样讲述的滑稽故事:一个准妈妈在编织新生儿衣物的时候经常吞服酞胺哌啶酮,织一行吞一片。一位吓坏了的女友告诉她,你就不怕你的宝宝生出来没有手臂吗,于是她回答说,是的,我很清楚,可是我不会织袖子呀

在夏洛 [5] 的一部影片里,走在一个外籍军团前面的克洛德·皮埃普路,一只手举着旗子,另一只手牵着一头母山羊

这位庄重的夫人患了老年性痴呆,像养老院里的其他寄宿者一样,穿着一件紧腰宽下摆的绣花女衫,但是她肩膀上披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像盖尔芒特公爵夫人 [6] 在布洛涅林园 [7] 里那样,高傲地在走廊里来回走个不停,使人想起一个晚上在贝尔纳·皮沃 [8] 的电视节目中出场的赛莱斯特阿尔芭蕾

在一个露天剧场的舞台上,关在一个——被几个男人用一些银枪刺穿的一一箱子里的女人又活着出来了,因为这是一种称为“一个女人的殉难”的魔术把戏

套拉在巴勒莫 [9] 的嘉布道会修士的修道院墙壁上的毛边褴褛的木乃伊

西蒙娜·西涅莱 [10] 在《泰蕾丝·拉甘》 [11] 的广告上的面孔

在鲁昂大钟街的一家名为安德烈的商店里,在一个底座上转动的鞋子,周围连续不断地出现同一句话:“穿芭比娃娃的靴子走得快长得好”

罗马终点站的陌生人把他头等包厢的窗帘拉下一半遮住上身,从侧面向对面月台上倚在栏杆上的年轻女旅客摆弄着他的生殖器

在电影院里为洗涤剂做的一个广告里的家伙,他不是洗涤而是轻快地打碎了肮脏的盘子。一个画外音严肃地说着“这不是解决办法!”于是这个家伙失望地注视着观众们,“那什么是解决办法?”

一条铁路旁边的滨海阿雷尼斯海滩 [12] ,旅馆的客人很像扎皮·马克斯 [13]

在科德朗 [14] 的巴斯德医院的产房里像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那样在空中挥舞的新生儿,半个小时后被发现衣着整齐地侧身睡在小床上,一只手露在外面,被单一直拉到肩膀上

与朱丽埃特·格蕾科 [15] 成婚的演员菲利普·勒迈尔的欢快的侧影

在一幅电视广告里,父亲在报纸后面徒劳地尝试像他的小女儿那样,把一粒糖果悄悄地抛向空中再用嘴接住

一座有一个爬山虎棚架的住宅,在六十年代是一个旅馆,在威尼斯的海滨长廊,90A

八十年代中期,在巴黎的东京宫的一个大厅里,在出发去军营之前由政府部门拍摄的数百张发愣的面孔

在利勒博纳的住宅后面的院子里,建筑在河流上方的盥洗室,粪便混杂在被周围哗哗作响的水流轻轻地带走的纸张里

头几年里所有黄昏的印象,有夏季一个星期天的发亮的水坑,父母死而复生、我们走在难以确定的道路上的梦境

在楼梯上拖着她刚杀死的美国大兵的郝思嘉的印象——奔跑在亚特兰大的街道上为就要分娩的梅拉妮寻找一个医生

躺在丈夫身边回想着一个男孩第一次拥抱她和她说着“是的,是的,是的”的莫莉·布卢姆 [16] 的

一九五二年在吕尔的道路上与父母一起被杀害的伊丽莎白·德鲁蒙的

真实的或者虚构的印象,直至在睡梦里都连续不断的印象

有一阵沐浴在只属于它们的阳光里的印象

它们全都会一下子消失,就像半个世纪之前在死去的祖父母、同样已经死去的父母的额头后面的千百万印象那样。一些我们作为小女孩出现在其他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的人当中的印象,如同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的小孩子出现在我们的父母和同学旁边一样。有一天我们将会处在孙辈儿女们,以及尚未出生 的人们的回忆里。正如性欲一样,记忆是永远不会停止的。它使死者与活人、真实的与虚构的人、梦幻与历史相互对应。

无数用来命名事物、人的面孔、行为和情感,安排世界,使人心跳和生殖器润湿的词汇会突然变得毫无用处。

街道和厕所墙上的标语、涂鸦,诗歌和下流故事,标题

既往症 [17] ,模仿者,作为对象的意识,认识纯理学,为了不每次都査词典而连定义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的术语

别人自然地使用的、我们怀疑有朝一日也能如此的一切表达方式,不可否认的是,势必证明

必须忘却的、正是由于努力拒绝它们才比别的话语更为根深蒂固的可怕语句,你就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婊子

男人们在卧床上说的话,随你把我怎么样,我是你的东西

生存是不渴就饮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你在做什么?

In illo tempore [18] 星期天做弥撒

旧的羊皮衬鞋,大吵大闹,这很珍贵!你是一个小傻瓜!偶然重新听到的、不再使用的表达方式,忽然像一些失落后重新找到的物品那样珍贵,我们暗想它们是如何保存下来的

像一句座右铭那样永远依附于一些个人身上的话语——在14号国道上的一个确定的地方,因为一个行人说出它们时恰恰有人开车路过,于是在重新路过这里时这些相同的话语不可能不迎面扑来,就像彼得大帝夏宫里埋藏的水柱,有人把脚放在上面就会喷出来

语法的例句,引语,辱骂,歌曲,重新抄写在青少年时代的小本子上的句子

特鲁贝神父在抄袭,抄袭,抄袭

荣誉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幸福的辉煌葬礼

我们的记忆脱离了我们,在多雨天气的一阵微风里

修女的顶点是作为处女活着和作为圣女死去

勘探者把挖掘出来的东西放在保险箱里

这是一个小吉祥物一头有一颗心的小猪 / 她在市场上买它花了一百个苏 / 一百个苏在我们当中不算多

我的经历是一次爱情的经历

我们能用一把叉子戳吗?我们能把施米布里克 [19] 放在孩子们的奶瓶里吗?

(我是最优秀的,谁说我不是最优秀的,你要是快活就笑吧,这很可笑,首府阿雅克肖 [20] ,像矮子丕平 [21] 那样说得妙,得救了!约拿 [22] 从鲸鱼的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说,我把我的海豚 [23] 在水里藏够了,这些好久以来就既不惊人也不滑稽、听过无数遍的双关语,平庸得令人恼火,只能使家庭更为复杂,并且消失在夫妇的破裂之中,但是往往在分离多年之后,又不合时宜地离开以前的家族脱口而岀了,其实这就是它仅剩的一切)

我们不大相信从前已经存在的词语,“马斯托克” [24] (福楼拜致路易丝·科雷的信),“皮翁塞” [25] (乔治·桑致同一个人的信)

一个苏联人学了六个月的拉丁语、英语、俄语之后只知道 da svidania, ya tebia lioubliou karacho [26]

什么是结婚?一个已经订婚的笨蛋

我们吃惊的是还有人敢说这些老掉牙的隐喻,樱桃放在蛋糕上

安葬在伊甸园之外的圣母啊

在自行车旁边奔跑成了白忙活然后是白折腾然后一无所有,划时代的表达方式

我们不喜欢男人说的话, 爽 , 干

那些在学校里学习过的人使人感到战胜了世界的复杂性。考试通过了,他们离开家的时候比进来还快

祖父母的、父母的一再重复的烦人话,在他们死后比他们的面孔更加生动, 别动女孩子的帽子

使用期限很短的老产品的商标,回忆起来比杜尔索尔牌洗发液,卡尔顿牌巧克力,纳迪牌咖啡等著名商标更加令人陶醉,犹如一种不可能分享的内心回忆

当鹳经过的时候

我青春时代的玛丽安娜 [27]

太阳夫人 [28] 还在我们当中

对一种超验的真理缺乏信仰的世界

一切都将在一秒钟之内消失。从摇篮到临终床上积累起来的全部词汇也会消失。这将是沉默,而且没有一个词可以说明。从张开的嘴巴里什么都说不出来。无论是我还是自我。语言会继续把世界变成词汇。在节日餐桌旁的谈话中,我们只会是一个越来越没有面目的、直到消失在遥远一代无名大众里的名字。

注释:

[1] 法国滨海塞纳省首府。

[2] 乔治·威尔森(1921— ),法国电影演员。

[3] 阿丽达·瓦莉(1921— ),意大利女电影明星。

[4] 意大利城市,在威尼斯西部。

[5] 著名演员卓别林的爱称。

[6] 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里的人物。

[7] 巴黎郊区的森林公园。

[8] 法国《读书》杂志主编,关于读书的电视节目主持人。

[9] 意大利港口。

[10] 西蒙娜·西涅莱(1921—1985),法国女电影明星,1959年以影片《金屋》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

[11] 法国作家左拉的小说。

[12] 西班牙地名。

[13] 扎皮·马克斯原名马克斯·杜塞(1921—),法国最著名的无线电广播发起人之一。他创立的公司为卢森堡电台工作,曾推出宣传多普香波的歌曲。

[14] 法国波尔多市的一个区。

[15] 朱丽埃特·格蕾科(1928— ),法国女歌手。

[16]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里的人物。

[17] 根据患者或其亲友的回忆采集而成的病历。

[18] 拉丁文:在那个时候。

[19] 这是一个有奖竞猜电视节目,连续数日内让观众猜一指定物品,观众可 以用提问来试探,使答案范围越来越小,奖品的价码也越来越大,直到有人猜中为止。

[20] 南科西嘉省首府。前面的可笑一词与“科西嘉”同音,所以是一句押韵的俏皮话,没有实际意义。

[21] 矮子丕平(约715—768),751年成为法兰克人的国王。

[22] 《圣经》中十二小先知之一,据《约拿书》记载,他在被巨鱼吞没三日后奇迹般地生还。

[23] 海豚生活在水里,又有王太子的意思,所以隐喻丕平。丕平是个矮子,法国人用矮子来比喻说话简短。这一段话纯属口语,话头跳来跳去,无法直译。

[24] 意为粗俗。

[25] 意为睡觉。

[26] 用拉丁文字母拼写的俄语:你好,我爱你好。

[27] 象征法兰西共和的传奇女性,类似于中国的花木兰。

[28] 欧洲一台的气象预报女主持人。

来读读2022诺奖得主安妮·埃尔诺小说

致中国读者

[法] 安妮·埃尔诺

吴岳添 ‍译

二〇〇〇年春天,我第一次来到中国,先到北京,后到上海。我应邀在一些大学里谈了自己的写作。你们的国家一一中国,我在童年时就多少次梦想过的地方,我在想象中在那里漫步,在一些把脚紧裹在小鞋里的女人、背上拖着一条大辫子的男人当中。晩上,我常常以为看到了被夕阳映红的云彩里的长城。后 来,与六十年代的少数法国人一起,我以一种抽象的、没有画面的方式,经常把它“想成”一种统率着十亿不加区分的人的政治制度。当然,在最近十年里,一些影片、纪录片、书籍,改变了我简单化的观点,但只有在这个五月的早晨到达北京的时候,这种由意识形态的偏见和杜撰、虚构的描述所构成的模糊一团才烟消云散。

我在街道和建筑工地的喧闹中、在偏僻的胡同和公园的宁静中漫步。我在最新式的高楼旁边呼吸着平房的气息。我注视着一群群小学生,被货物遮住的骑车人,穿着西式婚纱拍照的新娘。我怀着一种亲近的感觉想到“我们的语言、我们的历史不一样,但是我们在同一个世界上”。我看到的一切,在卡车后部颠 簸的工人,一些在公园里散步的——往往由一个祖母、父母亲和一个独生子女组成的——家庭,和我当时正在撰写的、你们拿在手里的这本书产生了共鸣。在中法两国人民的特性、历史等一切差别之外,我似乎发觉了某种共同的东西。在街道上偶然与一些男人和女人交错而过的时候,我也常常自问他们的生活历程是什么样的,他们对童年、对以前的各个时期有着什么样的记忆。我会喜欢接触中国的记忆,不是在一切历史学家的著作里的记忆,而是真实的和不确定的、既是每个人唯一的又是与所有人分享的记忆,是他经历过的时代的痕迹。

我最大的希望是我的小说《悠悠岁月》一一译成你们的语言使我充满喜悦——能使你们,中国朋友,接触一种法国人的记忆。一个法国女人的、也是和她同一代人的人所熟悉的记忆,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直到今天的记忆,在各种生活方式、信仰和价值方面,比他们几个世纪里的祖先有着更多的动荡。一种不断地呈现一切事件、歌曲、物品、社会的标语口号、集体的恐惧和希望的记忆。它根据对从童年到进入老年的各种不同年龄所拍摄的照片的凝视,同样勾勒了社会的进程和一种生活的内心历程。在让你们沉浸于这些你们也经历过——也许不一样——的岁月的时候,愿你们能感到,其实我们完全是在同一个世界上,时间同样在无情地流逝。

二〇〇九年七月十六日

选自《悠悠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1

|译者简介:吴岳添(1944— ),江苏常州人。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研究员、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作品有专著《法国小说发展史》和《法国现当代左翼文学》、译著《论无边的现实主义》和《社会学批评概论》等。

题图:Annie Ernaux en 1983 ©Getty

策划:杜绿绿|排版:阿飞

标签: 描写人物品质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