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家门口,我正和母亲聊天,一个小伙走过来。我盯着他看,脑海里飞速旋转,还是没能"打捞"出他。
这些年,我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村庄里认识的人也越来越少。我活成父母的游子后,也活成了村庄的陌生人。
他一定也没认出我,眼神从我身上飘过,走向母亲。
母亲的眼神有些涣散。上了年纪,她的力气弱了,丢的东西越来越多,记性也每况愈下,很多东西都记不清了。对于这样一个小伙子,她陈旧的内存明显不足,无力驱动她,照着小伙父辈的模样按图索骥。
小伙开口了:"老太,俺妈让我问问你,俺家大洼的地,跟你家邻着,我找不着是哪块了?俺妈在外边回不来,非得让我回来给麦打药,说是生红蜘蛛、密虫子……"
母亲的眼神立刻亮起来。但她并没认出他,不过从他问话里,她已猜出来了。
"是得打药了!你是三建的大儿吧?你家的地在白杨树南边第四块。"母亲掰着手指,1,2,3,4,从大拇指数到无名指。是担心数错吧?又从小拇指数到食指……
"白杨树?已放掉了呢!"小伙说,家家麦子都差不多,也分不清谁家的了。
母亲"哦"了一声,皱起眉头,嘴嘟囔着,几次欲言又止。在她的地理构建里,那棵白杨树就是坐标原点。树没了,母亲也没了定位,那块地明明就在那,但她就是说不清。
清明前,母亲带我去添坟。小伙老远就打招呼,按辈分,喊我爷。
我一下就老了,感觉真像他爷一样老。我家和他爷家是邻居。他小时候,经常带着弟弟从我家门口经过。他喊爷,他爷应声跑过来,一下把他弟扛上肩……
他在种树。他说,上次,药都打到人家地里了,连给爷上坟都摸不着地方。种一棵树,好记住路。麦苗刚没小腿,像一群散养的孩子,迎风跑,分不清谁是谁家的。他爷的坟焕然一新,应该是刚添过。
我到地里添坟,母亲在地头转悠,念念有词。侧耳听,她在数步子。
这块地,原来是十五步,现在变成二十步了?她惶惶不安,担心庄稼种到人家地里。我心底一酸,母亲真老了!她忘了,无论是步幅、步速,她都已不复30年前之勇。
我走过去,让母亲看,我来丈量。一步,两步……十五步。她满脸诧异,让我再走一遍,她跟着走。还是二十步。不行,再来一遍。还是二十步。还不行,再来……母亲跟在我后面,一脸肃穆、认真、迷惑,就像30年前,我跟着她,一遍遍校对步子。
母亲停下,摇头叹气,认输了。母亲幽幽地对我说,你在地头种两棵树吧。你不在家时,树会帮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