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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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徒镇依水而生,左边是奔涌向海的滔滔长江,右边是流水潆涟的千年古运河。小镇皆有的长短曲直、交错纵横的老街窄巷,风侵雨蚀的沧桑墙院和日影斑驳的青板石路,在这里无一缺席地呈现在江南多见的烟雨朦胧中,书写着岁月在民间流转的无字书。

  每个小镇都蕴藏着每个人独特的心灵记忆。这个小镇给予我独特记忆的,是一条横贯整个镇子的街道。上世纪六十年代,来自苏南运河边的父亲与来自大海之滨的母亲,在与各自故土相距两三百公里外的这个江河交汇处的小镇相遇结合,并在这条街延伸五六公里外的小村庄落户生下了我们兄妹三人。父母白天赶到小镇上班,晚上步行回到小村照顾年幼的我们,十余里的土石路见证了他们十余年里的淳朴与艰辛,也印刻下我们从蒙童走向少年及至成人的痕迹。这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呈现车水马龙喧哗热闹图景的路,是我每天上学放学必走的路,是我和和蔼可亲任劳任怨曾在私塾教过书的外公一起卖过菜的路,是我斜背着书包跟随着班上的学霸女生初启内心情愫的路,是我带着村里的孩童将捡拾来的破铜烂铁卖掉后一起构建心中乌托邦游戏场所的路,是我含着被别人欺负委屈的泪水暗下决心出人头地的路……有一回,父亲从厂里借来照相机,兴致勃勃带着全家人到这条路边的油菜花地拍全家福,拿去一洗发现什么也没有,回来一问,才知道是因好奇的我事先已将胶卷打开看过曝了光又悄悄原样放了回去。父亲并没发太大的脾气,但少有的全家福影像也因此没有留存下来,成了全家的一个遗憾。生活中的遗憾无处不在,有些是儿时的无知造成的,长大后才明白,这些遗憾再也无法弥补。

  小镇是父辈们谋生的主战场。母亲远嫁而来,两个舅舅也跟着到来,凭着出色的木匠手艺,很快在小镇及周边找到了源源不断的活计,也就决定把家移到小镇落户。我们的家族由此不断扩大,在小镇亦小有了名声。小镇的青石板路上,也留下我们家族十余人抹不去的欢声笑语和道不尽的人生长短。但伴水而生的人似乎也会依水而去,远来之人必会远行。成长起来的小辈们纷纷外出读书落户,加上父母赖以生存的小镇工厂到新世纪后难以适应市场发展步履纷纷倒闭或被收购,父母也到了退休年龄,便随着北上的姐姐到北京去生活,表弟和侄子也先后到北京工作安家,二舅老两口和哥嫂便也跟随而去,那里成了家族新的集聚点。等我在外浪迹十余年后再回到小镇,这里只剩下小舅小舅妈两人留守。

  都说未老莫还乡,还乡愁断肠。等我回来时,出生的村庄早已不见踪迹,原来嬉戏的小山包、骑行的石子路、屋前的老槐树、满墙蜂洞的茅草房、覆着菱草的池塘……都只能从模糊的记忆中去搜寻了,再也无法找到实物来校正与触摸。小镇那条路,也已成了宽阔马路,并成为小镇现在与过去一条清晰的分割线,生生地将小镇一分为二。一边是新世纪、新时代的城市面貌,一边则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小镇模样,低矮破败的二层小楼,无处不在的斑驳墙面,与对面高大崭新的高层建筑隔路而对,仿佛在诉说着被时代遗弃的哀怨。但对我,这半边杂乱无章的狭街陋巷,却再也亲切不过、珍贵不过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会发现,可以去的地方有很多,但可以回去的地方却越来越少;你也许行过天涯海角经风踏浪,却只恋儿时家乡半亩方塘。

  然而小舅却少有哀怨,每天穿越这条马路,到旧镇的小五金店铺开门守业,到回迁的新房里睡觉休憩,在现在与过往、喧嚣与宁静、衰微与繁华里自如地切换,像诸多生活在小镇里上了年岁的人一样,淡定满足。在他们眼里,仿佛过去从未离场,记忆一直都在。中国出版家龚曙光先生在写年轻时生活过的小镇时说:“小镇是守常的力量。不以丰盈而得意,不以亏损而颓唐。”人生的酸甜苦辣,被小镇人在乡野的日晒雨淋中酿成了一缸可口的酱,无论天顺地利,还是天灾地荒,年景虽异,生活却一直是简朴平淡的味道。”

  喧嚣世事淡漠看,无常人生守常过。时代变迁与快速发展,裹挟着我们的脚步太匆匆,往往让人极易丢失一些珍贵的东西。我们需要从时代的浪潮中脱离一下,回到守旧守常的小镇,在出发地回忆一下自己的曾经,自己的初心,在独有的经历和轨迹中,找寻各自的精神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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