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墓在家乡郊外大山的半山腰上,今年受疫情影响,出行不便,网上推出了“云祭扫”。其实,每年的清明节,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在心里祭奠父亲。
父亲生于民国初年,他幼年失怙,十岁在布庄当学徒,满师后,辗转奔波,操持起布匹生意。父亲虽是商人,但他深谙“富不过三代”的道理,不让子女过问生意,一心培养孩子们读书。父亲有一间独立书房,两个书架摆满了书,有《古文观止》、《史记》、诸子百家、唐诗宋词……绝版的线装古籍,珍版的世界名著,父亲习惯半躺在藤椅上翻书,颇有鲁迅先生笔下“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意境。
我上初中时,文革开始,母亲在批斗中受惊病故,父亲携年幼的我下放到农村。当时条件极为艰苦,我们父子住在一间茅屋里,老鼠在被床头被脚窜上跳下。物质上的匮乏,精神上的空虚,对年少的我来说,那是一段迷惘的岁月,我看不到未来。父亲深知我的心思,他抽出时间,硬凭记忆准确无误地默写下《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古文名篇,夜里逐字逐句为我讲解,“肚子里多点墨水都没有坏处。”父亲常常这样对我说。他常以《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和《滕王阁序》“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这样的名句来鼓励安慰我,使我燃起了对生活和未来的憧憬。在那个书荒的年代,父亲那一摞摞手抄本显得弥足珍贵,在昏暗的油灯下、在田间,一得空闲,我就捧着读,书籍填补了生活的空虚,也充盈着我苦闷的内心。
文革结束后,我们父子返城,我进了电表厂当操作工。不久,国家恢复高考,这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白天上班,夜间复习,父亲给我弄好夜宵,搬一张藤椅,一边摇扇子,一边等上夜班的女儿回到家后才放心进屋睡觉。阁楼逼仄闷热,邻里间吵嚷纷扰,素喜清净的父亲不堪烦扰,兼之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将他打熬得油尽灯枯,突发脑溢血,再也没有醒过来。
我强忍着巨大的悲恸,匆匆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又一头扎进书堆,以“引锥刺股”的拼劲考上一所师范院校。拿到录取通知书的一刻,我脑海里浮现出父亲为我讲解诗文的身影。可惜,父亲陪儿子走过了最难熬的岁月,却再也无法与儿子一同分享这份喜悦,思至此,不禁潸然泪下。
毕业后,我在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父亲在世时,常说“家财万贯不如子女成材”,想来,父亲是颇具远见的,我们弟兄几个凭肚里的墨水,衣食无忧,大哥搞科研,二哥当上了博士生导师,二姐也毕业于名牌大学。大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也潜移默化影响了下一代。
在物质上,历经抄家,父亲几乎没留给我们什么,但在精神上,他留给我们子女的是一个取之不竭的宝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