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战国七雄,争强斗狠两百多年,最终还是老秦人最能卷,驾着秦国战车,开出函谷关,荡平东方六国,终于天下一统。
驾驭这辆无敌战车,坐第一把交椅的,就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紧跟在他身后,是那个低着头、贼眉鼠眼、仿佛长了八百个心眼的中年人——李斯。
李斯是何许人也?此人曾经是楚国一基层政府雇员,干得不痛快了,直接裸辞,一路向北,跑到齐国,拜荀子为师学习。师成后,他跑到秦国,秦国当时正狂飙突进,李斯受到重用,也跟着一飞冲天。
毫不夸张地说,在很长一段时间,李斯就是大秦帝国的第二号人物。横扫六国他在场,废除分封他指挥,小篆字体他研发。修建驰道车同轨,统一货币度量衡,全都来自他的建议和规划。总而言之,他就是秦始皇的金牌辅助,一生为帝国的统一大业和制度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并留下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他是中国历史的一大规划师。
但是这么个业绩辉煌的人物,给后人的印象,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太史公司马迁给这家伙写列传的时候,一开头,就把他跟猥琐的老鼠绑定到一起。
据《史记·李斯列传》的记载:“年少时,为郡小吏,见吏舍厕中鼠,食不絜,近人犬,数惊恐之。斯入仓,观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庑之下,不见人犬之忧。于是李斯乃叹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
说这李斯当年当小吏时,就爱观察老鼠,他发现:厕所里的老鼠,胆小怕事,见了狗就抱头鼠窜;但米仓里的老鼠不一样,吃的是上好粮食,走的是大摇大摆,也不怕人和狗。李斯感慨万千,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就跟老鼠一样,是由自己所处的环境决定的。
于是他立下一生的志向:要当一只米仓里的老鼠。
就这样,人们一想到李斯,就想到老鼠,贪婪、嫉妒,弱小卑微又可怜。可他在兼并六国时,阴谋百出,把贿赂和谋杀当成家常便饭,从不讲半点道德;他在秦国乃至天下推行严刑峻法,把老百姓看成工具人,是专制集权的头号帮凶。
弱小卑微却冷酷无情,两种奇特的风格,同时交集在他身上。从此李斯的形象被固定了,酷爱严刑峻法、生性刻薄寡恩,典型法家狠人一枚。所以我们在历史教科书上,都说他是法家的代表人物。
但问题来了,李斯真的是个24K纯法家吗?咱们可别忘了,李斯治国理政的本事,是在荀子那学来的。而荀子是谁?儒家大师,战国时代儒家的集大成者。像《诗经》《论语》《礼记》这些儒家经典,估计早就刻进李斯同学的DNA里了。所以说,李斯看上去是个典型法家狠人,而背地里,他是个张口仁义道德,闭口克己复礼的儒家弟子。
老资格的学者王亚南先生,在其专著《中国官僚政治研究》写道:“李斯,师事荀卿,渊源孔孟,其所建议创制,大体皆本儒家精神。”
若真的如此,在李斯的政治实践中,儒家的思想仍然自信放光芒。那么他到底是法家狠人,还是儒家书生?
1.法家狠人李斯身上的儒家色彩
李斯有很多地方,体现出他儒家的政治理念。第一就是重视人才,强调任人唯贤。
比如他的名作《谏逐客书》,面对嬴政驱逐客卿、也就是外来人才的命令,李斯的主题思想就是“客卿并不会对秦国造成威胁”,其根源就是儒家的知人善用,“不拘一格降人才”。
但李斯也晓得,秦国崇尚法家思想,于是他用法家的语言,对自己儒家的思维进行了一番包装。比如文中的千古名句“太(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渣,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就是说:秦王要是想成就千秋伟业,那就得择天下英才而用之,无论秦国猫还是楚国猫,也别管贵族猫还是平民猫,能抓住杰瑞,那就是好猫。
这种“内儒外法”的语言包装起来,说到了嬴政的心坎里,于是秦王点点头:“让客卿们留下来吧!”秦国客卿的失业危机就此解除,这才有了楚国人李斯之后的飞黄腾达。
第二就是儒家的看家功夫:重礼教,讲仁义。
李斯这人向来以用严刑峻法著称,跟这套温情脉脉的治国之道好像丝毫不沾边。然而真相总是反直觉的,李斯不仅搞礼教仁义,而且是大搞特搞。
秦统一天下之后,秦始皇在全国各地搞公费旅游,视察自己打下的江山,李斯就作为头号跟班,陪在皇帝左右。为了显示皇帝的威仪,李斯便发挥他歌功颂德的天才,在石头上刻字写文,留下六块刻石。
在这些歌功颂德的文字里,咱们也能看到李斯的儒家价值观,比如泰山刻石,李斯大谈特谈什么“专隆教诲”“贵贱分明,男女礼顺”;琅琊刻石上,他又说“端直敦忠”“奸邪不容,皆务贞良”。
后来始皇帝归天,秦二世即位,李斯依然反复吟唱儒家论调。秦二世整天搁那沉迷声色犬马不可自拔,李斯就语重心长地进谏:“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惧也;轻积细过,恣心长夜,纣所以亡也。”
这是在劝胡亥别学商纣王,整天喝酒蹦迪,搞些奶头乐,而是要修炼德行、增进智慧,才能治国安邦。
总之,李斯在政治生涯中虽然主要用法家手段,提法家主张,但儒家的政治理想和道德伦理,作为他治国的点缀。
其实这也正常。诸子百家虽然吵架的时候你死我活,但他们的思想早已经互相影响、彼此吸收融合了。像荀子研究的治国之道、帝王之术,特点就是儒法结合。而李斯作为荀子的高徒,继承了老师的观点,也在情理之中。
2.恶行之一:陷害韩非
李斯说起儒家道理来,那肯定是头头是道,但人家毕竟是儒法结合,儒是为法服务的,所以为什么后世还是把他归入法家里面。而且这位爷的行事风格,怎么看都不像什么儒家谦谦君子,根本就一个爱好暴力的狠角色。
这李斯与秦国,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秦国,向来是公认的虎狼之国,推崇暴力,对内严刑峻法,对外侵略征服,整个国家几乎就是个运转如飞的战争机器。而李斯呢,为了最大程度地攫取利益,也痴迷于使用暴力手段。他并不是个没有道德和感情的人,但都让位于对功利的追求,与秦国的气质简直天然契合。
关于这一点,在他刚出道时,就已经有苗头。在李斯事业的起步阶段,为了扫除竞争者,他不惜害死自己的同门师弟韩非。
韩非是法家的集大成者,神一般的存在。他和李斯一样,都是荀子的学生。在跟随荀子求学时,李斯就感受到自己与这位师弟的差距:论身世,韩非是韩国的贵公子,有钱有地位,自己只是楚国小吏;论才华,韩非才思敏捷,举一反三,自己远远不如;论写文章,李斯已经是顶级选手,可韩非比他还要顶级。他唯一能赢得过韩非的是嘴:韩非讲话有点结巴,他没有。
毕业后,李斯去秦国混前途,韩非则回到韩国,专心著述,两人的命运似乎不再有任何交叉。
但造化弄人,有一天,秦王嬴政读到几篇来自韩国的文章,这几篇文章讲法家学说,犀利如刀,文采飞扬,看得嬴政恨不得双击六六六。他感慨道:“哎呀!要是能见到这个作者,让他跟着我混,我死了也都没遗憾了!”
非见韩之削弱,数以书谏韩王,韩王不能用.....于是韩非作《孤愤》等书,人或传其书至秦。秦王见《孤愤》之书,曰:“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一看文章的作者,一下子大吃一惊:“这不是韩非写的吗?”这时的他正在事业上升期,需要取得嬴政的欢心,于是他向秦王说:
“这个作者我熟啊!我的师弟韩非嘛,那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他身在韩国,韩王不识货,没有重用他。咱们只需挥师攻韩,让韩王恐惧,再以引进韩非为和平条件,韩王就自然乖乖将韩非送上门来了。”
秦王点点头,好主意。这一套操作下来,他如愿以偿得到了韩非。
但这时候李斯发现自己惹了个大麻烦:自己在韩非面前,就像萤火对皓月,有这么个卷王在身边,自己这职场之路还怎么走下去呢?必须干掉他!嫉妒让李斯彻底疯狂。
他先是用尽一切办法,阻挠秦王重用韩非;接着又进谗言,说韩非是韩国贵族,始终是身在秦国心在韩,而这样一个人才,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必须除掉他,以防他成为我秦国的威胁。
嬴政觉得既然韩非的书和专利都到了自己手里,人不要了也没关系,对秦国的威胁必须扼杀在摇篮里,于是他听从了李斯的建议,把韩非打入了秦国大牢。然而他对此并不满意,于是派人给韩非送去了毒药,让他自杀。韩非想要向秦王辩解,可又有谁搭理他呢?绝望中,韩非吞下毒药。
3.恶行之二:焚书坑儒
大秦帝国建立之后,李斯官至丞相。这位曾经的儒家弟子,本来有机会实践从荀子那里学到的治国理论,用儒家的文明教化,来包装秦国的森严法度。事实上他确实也做了点事:同赵高一起编写了中国最早的、面向儿童的启蒙课本;主持了车同轨、度量衡等一系列改革;创立了漂亮而经典的字体——小篆。
但暴力已经刻进了李斯的骨子里,他忘记了当初荀子的教诲,反而开始了各种野蛮的手段。比如说,著名的“焚书坑儒”。“焚书坑儒”是我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文化毁灭事件。这个锅一般是秦始皇背的,但真正的策划人却是李斯。
“焚书坑儒”的过程是这样的:秦始皇三十四年,秦始皇在咸阳宫大摆宴席,邀请七十二位博士入席。坐在龙椅上,听着这些学术名流变着花样吹捧自己,他舒服得不得了。
可这时候,有个叫淳于越的博士跳了出来,这人是个齐国儒生,认死理的那种。他一直觉得大秦帝国的变革过于激进,就说:“皇帝呀,您确实是非常伟大,但您现在放弃了分封的古老制度,做事不以古人为师还可以长久的事儿,我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秦始皇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心想我的江山可是要千秋万代传下去的,轮得到你这个儒生来说风凉话了?看皇帝挂着脸,李斯一下子就猜出了他的心思。他马上跳出来说:“皇帝呀,这些儒生就这幅德行,爱以古非今,哗众取宠,煽动老百姓造反。我看,要让这群人把嘴巴闭上。”
那么怎样让他们把嘴闭上呢?烧书!但凡不是秦国的历史,全部烧掉;诸子百家的思想,一概消灭。敢私底下讨论《诗》《书》这些儒家经典的人,判为死罪; 有借古讽今的人,灭他的族。
那么,把书都烧光了,那老百姓都不成傻瓜蛋了?很好,就是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反正老百姓只要看的懂律法就行了,别的知识不重要。
这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愚民手段,也是李斯搞的。叫“以吏为师,以法为教”。教育都是普法教育,老师都是熟悉法律的官吏。不过社会上不能没有工具人呐,所以又留下了医药、卜筮、种树这样的工具类书籍。
就这样,焚书的烈火在全国各地燃起,全天下的人都震惊了,一些硬骨头的儒生就悄悄表达对秦始皇的不满。这些声音传到了皇帝耳朵里,正巧,宫里给皇帝找仙药的方士卷款潜逃,也在民间讽刺秦始皇。
这可不能忍,始皇帝亲自列下死亡名单,追捕了四百六十多名儒生方士,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他们活埋于咸阳。这就是李斯策划的焚书坑儒事件。
4.恶行之三:沙丘政变害死太子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死在了巡游的路上,按照他的遗诏,应该是由太子扶苏即位。但李斯和宦官赵高勾结,阴谋害死了扶苏,改立胡亥为二世皇帝,这就是著名的沙丘政变。
按照情理,李斯对秦始皇如此忠诚,没有可能背叛始皇帝,被赵高引诱。但赵高比李斯更聪明,更懂得人心。他早就看出了李斯老鼠的本性。
当赵高找到李斯商量时,李斯还扭扭捏捏,说不能背叛秦始皇的旨意。于是赵高就提了一个关键点:扶苏在北方由蒙恬辅佐,他登基后,蒙恬一定会显贵。
随后他连珠炮一样,向李斯甩出五个问题:您和蒙恬相比,谁有本事?谁的功劳更高?谁更谋略深远而不失误?天下百姓更拥戴谁?与扶苏的关系谁更好?
不得不说赵高是个绝顶高手。这五个问题击溃了李斯。因为赵高早就看出来了:李斯害怕扶苏登基后,自己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权力。他像一只老谋深算的老猫,把聪明一世的老鼠李斯玩弄于股掌之间。
赵高的话说完后,李斯流了泪。接下来他为了保住权力,放弃了道德原则,背叛了国家利益,参与了赵高的阴谋。
被权力欲所支配的李斯,丧失了年轻时的睿智。他其实看的很清楚:秦二世荒淫祸国殃民,国家迟早玩完。但当秦二世対自己不满时,他又不惜上荒唐的《行督责书》,来讨对方的欢心。他知道赵高是阴险毒辣之人,但看到赵高得到皇帝宠爱,又放弃原则迎合赵高。
最后,赵高决定把这只老鼠生吞活剥。他诬告李斯谋反,秦二世相信了。李斯就这样迎来了人生的终点,被腰斩于咸阳。
那么问题来了,李斯这位儒家弟子,为什么会把仁义道德甩在一边,痴迷于玩阴谋、用暴力?
走进李斯的精神世界,咱们才能找到答案。之前咱们已经提到,李斯受到老鼠的启发,从此发誓要从一只厕所里的老鼠,变成一只米仓里的老鼠,开始了他追逐功名富贵的人生。
司马迁的洞察力,可以说是一叶知秋。他把握住了李斯的人生信条,那就是“老鼠哲学”。那是极端的利己主义,像贪婪的老鼠,双眼滴溜溜地转动,抓住一切机会,不惜任何代价,寻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当赤裸裸的利益摆在李斯这样的老鼠面前,儒家宣讲的道德信条,跟王八念经没啥区别。
不得不承认,这种人生哲学曾经帮助李斯获得了成功。李斯凭着老鼠的敏锐,嗅到了秦国统一天下的趋势,凭着老鼠的阴险残忍,扫除了上升通道上的障碍,所以他功成名就、荣华富贵。
但这样的人生哲学也毁掉了李斯。根据《盐铁论·毁学》里的一段逸闻,当他的老师荀子,听说李斯坐上了丞相位置,达到人生巅峰时,老人家连饭都吃不下,念叨着:“我看,李斯迟早要遇上不测之祸呀!”
这正是因为荀子太了解这位弟子:老鼠不顾原则、机关算尽,会让他一时得意,但迟早会自食恶果。老鼠哲学让李斯把个人利益得失看得高于一切,成为了权力的奴隶。而他最终也被权力反噬。
撰稿人:陈良超,华南师范大学历史硕士
编辑: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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