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易书生
小友发来一段大学生辩论赛的视频,辩论的题目是“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问何以解?
想起几个鲜活的人物形象,遂莞尔一笑,说:这是两千多年来的老话题了。作为中国思想史的学习了解即可,就此再下功夫穷究个结果,则大可不必。
许多年前,我遇到这个话题的时候,也曾纠葛于其中的是是非非,苦恼不得其果,然,脱身其外再去看,感觉只是儒家所持“君子之道”的一个立论原点,或者说是逻辑起点。入则成棋盘之子,旁观之或能洞见执棋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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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以人兽之别而提出人“本善”“向善”之性:“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善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又以水来形容此善:“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
荀子则以“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而立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又以“伪”来诠释此恶:“若夫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 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
貌似孟子和荀子各持一词,于今看来,实则是一体两面。其中,孟子是以“善”的正面,激励人从本心、从本性,通过自我修养和反省,自觉地去向善、求善、成善;荀子则是从“恶”来作为悬项之利刃,劝人以后天的学习和改造,去恶从善。孟子发之于内心之反省,荀子约之于外在的教化。两者以不同的起点,服务于共同的归宿——君子之道。孟子说:“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荀子说:“故小人可以为君子,而不肯为君子;君子可以为小人,而不肯为小人。”
说到君子之道,我倒想起同样争议了千年的一个题目“伪君子”,相关的一些争议热点是:孔子是不是伪君子?为什么儒学更容易催生伪君子?对此,儒学的卫道士必然是嗤之以鼻的,因为“伪君子”并不独产于中国,世界各国各文化都有伪君子的存在;孔子之能,高山仰止,不是谁都可以轻易诋毁的。
何为“伪君子”?人们多半都认同这样一个形象:日常所见,表面的无不得体大方,正派高尚,处处退让,能忍受别人所不能忍,常保持高大之风度,实际上是虚伪、出尔反尔、不择手段。这样的人的确不独产于中国,世界上许多国家都有确切的“伪君子”人物形象,而中国文化中,极有影响力的当数金庸笔下的“君子剑”岳不群。而至少从“独尊儒术”开始,儒家及奉仰儒学者常被冠以“伪君子”“假道学”“伪善”等等的恶名。
我想,除了为统治者“背黑锅”、有人恶意丑化或刻意栽赃、学而不精出现误解等因素之外,虽然孔子、孟子等先师也曾抨击“伪善”“伪君子”,但是,正如儒家面对孔子杀少正卯、嘲笑王贻、删诗书等人生污点,想洗白也颇感费力一样,倡导“君子之道”的儒家,至少在汉以降,造就了太多的伪君子。对此,那些儒学的“卫道士”,那些宣扬儒家在中国文化中有多高地位、多大影响力的人,不能视而不见。当然,其中的因果关系、多大的因果,的确有进一步讨论的价值,但是,正视问题是基本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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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好为人师,然,知易行难,故,常有伪道。哪怕是孔圣人,也不可能实现言行一致,自然就会给人一种言行脱节乃至完全相反的观感。儒学被“儒术”替代之后,这种观感更加浓烈。这里有一个期望值的心理问题。声名越隆,落差越大。犹如自己给自己设套,自己被自己设定的道德“绑架”。
譬如,妇孺皆知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千年来感动了多少人心,矫正了多少人性,但是,又有多少人知道,诗的作者李绅,这位大唐的进士、翰林学士,做官后却成了视百姓如糟糠的贪官酷吏,家中私妓成群,穷奢极侈,嗜好吃鸡舌头,其余部分全部扔掉,每餐倒掉的鸡骨肉如小山。
还有那个大名鼎鼎的朱熹,一方面主张“存天理、灭人欲”,苛求道德之极,另一方面,却曾以“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劝友人之妹守节,自己却逼嫁守寡的弟媳以侵夺亡弟产业;为打击学术异见人士台州太守唐仲友,不惜用酷刑逼迫妓女严蕊承认与唐有染,但妓女宁死也不颠倒黑白,令多少知其真相的儒者汗颜。
儒家易出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并不是别人硬扣上去的帽子。我觉得,后世的儒者不应纠结于这顶帽子,而应更多地去思考,以培养君子为己任的儒家,为什么会培养出那么多的伪君子?鲁迅就曾一针见血地抨击儒家:“满口仁义道德、肚子里都是男盗女娼”。网络上还看到那位著名的易中天在一个讲座中,讲到孔子,说了一句话:“以德治国遍地都是伪君子”。这,的确是个问题。
显然,作为“君子之道”的立论起点就值得审视。同样都是儒家的学说,后世的传承中,荀子之“性本恶”显然就没有孟子的“性本善”那样招喜好光鲜的儒者们的欢迎,故,“人之初,性本善”的影响力几乎是压倒性的。很不幸,“大奸似忠,大伪似真”,倡导“君子之道”最为卖力的,反而出“伪君子”的概率越高。这似乎有点像精神病医生,明白其中的道道,稍不留神就着了道。
其实,早在孔子请教老子的时候,老子就曾很不客气地对孔子的主张给予了痛斥:“夫播穅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指孔子传播的糟糠一样的理论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混乱,犹如蚊蝇一样让人厌恶,给这个世界带来的后果太可怕了,可怕到让我感到愤怒。
对于儒学导致“假道学”“伪君子”的社会现象,儒门中人其实也是有所觉察的,而且开出了不少药方。譬如那个朱熹就曾提出:“论先后,知为先;论轻重,行为重。”“知行常相须,如目无足不行,足无目不见”,承认知道或学习道德相对来说是容易的,但是,践行道德才是重点,人应该努力去躬行实践。很遗憾,无论他说的如何高大上,悦耳好听,事实已经说明,他在言语上是巨人,行动上却是个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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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我所知道的,不管是人性本善、人性本恶,还是解决“假道学”“伪君子”,心学集大成者王阳明先生对此有一个不错的解决方案。
明嘉靖六年(公元1527年)九月,王阳明被朝廷起用,即将启程二次讨伐思恩和田州。钱德洪和王汝中有一段学术讨论对话:汝中举先生教言:“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话头: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意亦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亦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亦是无善、无恶的物矣。若说意有善、恶,毕竟心体还有善、恶在。”德洪曰:“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是无善、无恶的:但人有习心,意念上见有善恶在,格、致、诚、正、修,此正是复那性体功夫,若原无善恶,功夫亦不消说矣。”(《传习录》卷下·门人黄省曾录)
这段话的大概意思是:汝中引述了王阳明的四句话,感觉话没有说完,若说心体是无善无恶的,那么,意也是无善无恶的意,知也是无善无恶的知,物也是无善无恶的物。若认为意有善恶,在心体上终究还有善恶存在。钱德洪则提出自己的理解:心体是天命之性,原本是无善无恶的。但是,人有受到沾染的心,在意念上就有善恶。格物、致知、诚心、正意、修身,其正是要恢复那性体的功夫。若意本无善恶,那么,功夫也就不消再说了。
第二天,王阳明两人的讨论做了一个解答:我马上就要远征,正想着给你们说破这里的道理。你们两位的见解,恰好是可以互为补充的,偏执一方都不是正确的。
“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这四句话,一般被认为是对王阳明学术思想的高度概括,上下贯通,互为补充和逻辑。而早在明武宗正德四年(1509年),王阳明在贵阳文明书院讲学,首次提出知行合一说,旗帜鲜明地奉行“圣学只是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将道德意识和道德践履的关系,或者说思想意念和实际行动的关系,合二为一,以知为行之始,行为知之成。“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其君子人格,更是着眼于实践所体现的品质,强调诚身无妄、言行一致、实有其事。知行合一,致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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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再回看大学生辩论的那个问题,在我看来,无论孟子的人性本善,还是荀子的人性本恶,提出问题之初可以理解为是学问的探讨,或者说是人类思索的成果,但是,之后,乃至两千年间,还在就此立论并付诸于实践的立论依据,实在是各有目的性,甚至已经超出了学问本身。如果我们还是将其作为学问来探讨,且不说佛教的业报、道教的承负、西方洋教的原罪论,以及胎中之迷、胎教等等,空白的地方实在不少,也很容易陷入无休无止辩论的死循环。
若以王阳明的“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来践行,知行合一;用老子“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去“君子”之虚名;由着自己的本心,有所为有所不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人评价是善或恶,皆无足轻重,言有所止,行必有致,做好自己该做的,足矣!
2022-10-8
☆作者简介:易书生,闻道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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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昱
标签: 儒家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