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时”或称为岁事、时节、月令、时令等,“节令”则是物候变化下的时令。“岁时节庆”是指一年之间源自于岁时的传统礼俗文化活动,是一种约定俗成的集体性时间和事件,节庆也因此而有了较生日更深刻的文化意义。
在节庆时,人们或是对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追悼,或是对祖先的祭奠,或是对亲人故友的怀念。但明代中后期商业经济发达、城文化兴起、宗教思想的渗入为岁时节庆增添了新的内涵,岁时节庆原本的内涵进一步淡化,逐渐被节庆里的家庭宴饮和娱乐狂欢所取代。《金瓶梅》对于岁时节庆的书写,主要记录了元旦、清明节、元宵节等时间刻度,以及在节日中家庭宴饮和娱乐狂欢事件的描写,展现不同的主题意涵。“岁时节庆”作为时间和事件的联结点,既是家庭事件的一部份,也是年年岁岁都要经历面对的时间刻度。
上文我们对“岁时节庆”作为文化时间向度进行了讨论,通过对不同时间刻度的清明祭扫的对比,看到西门庆亡故之后,家势败落的凄凉,社会人际关系的逐渐疏远。回到小说前后文来看,人们通过岁时节庆,或是亲朋团聚,共度佳节;或是为光耀门楣,攀亲结友;或是铺陈情色,风月熏醉。下面,我们就以元旦、元宵节为例,对西门与乡邻、权贵之间复杂的人际往来进行分析。
1.元旦
元旦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因为它代表一年之始,一切得以万象更新。如饮食、祭祀、贴联、禁忌等避邪祈福活动事件都是在元旦期间开展的。在明代,元旦是“一年的‘三大节’之一”,明代民众在元旦时“设奠于祠堂祭先,次拜家长,亲友投笺互相拜节;为椒柏之酒,以结亲戚邻里”。
《金瓶梅》对于正月元旦的描写着重在描写邻里、以及达官贵人之间相贺、拜年。在第七十八回“西门庆两战林太太吴月娘玩灯请蓝氏”中,重和元年新正月元旦时:
西门庆早起,冠冕,穿大红,天地上炷了香,烧了纸。吃了点心,备马,就出去拜巡按,贺节去了。月娘与众妇人早起来施朱付粉,插花插翠,锦裙绣袄,罗袜弓鞋,妆点妖娆,打扮可喜,都来后边月娘房内,厮见行礼。那平安儿与该日节级在门首接拜帖,上门簿,答应往来官长士夫。玳安与王经穿着新衣裳,新靴新帽,在门首踢毽子儿,放炮,又磕瓜子儿,袖香桶儿,戴闹蛾儿。众伙计主管,门下底人,伺候见节者,不计其数。
约晌午间,西门庆往府县拜了人回来,刚下马,招宣府王三官儿衣巾,有四五个人跟随,就来拜。到厅上拜了西门庆四双八拜,然后请吴月娘出来见。西门庆请到后边,与月娘见了,出来前厅留坐。才拿起酒来吃了一盏,只见何千户来拜。西门庆就教陈经济管待陪王三官儿,他便往卷棚内陪何千户坐去了。王三官吃了一回,告辞起身,陈经济送出大门,上马而去。落后又是荆都监、云指挥、乔大户,皆络绎而至。
这里描写了元旦贺年拜礼时西门家与官商、权贵、或与帮闲者、娼优伶人的往来,家庭关系因而由家族、亲友扩展到邻坊乡里、权贵达人的礼尚往来。西门庆以节庆为平台,宴饮为媒介,整合着复杂的社会家庭人际关系。
但不论是入朝拜贺,或是在亲友之间的往来应酬,都在极力描写西门庆此时的财富和社会地位,这与他死去之后家庭冷落车马稀的景象形成强烈对比,具有烘托主题的作用。
2.元宵节
元宵节,它是源自人们于对自然界的认识,而后成为民间的娱乐活动,具有大众文化的意义。最早关于元宵节的描述,是在《柳彧传》中,请求禁止正月十五侈靡之俗的奏疏中提到:
彧以近世风俗,每正月十五夜,然灯游戏,奏请禁之,曰:“窃见京邑,爰及外州,每以正月望夜,充街塞陌,聚戏朋游。鸣鼓聒天,燎炬照地。竭赀破产,竞此一时。尽室并孥,无问贵贱,男女混杂,缁素不分。秽行因此而成,盗贼由斯而起,因循弊风,曾无先觉。无益于化,实损于民,请颁天下,并即禁断。”
在柳彧这份奏疏里,描写了人们欢度元宵的景况。在元宵节时男女共处毫不相避,也可以是男为女服的身份变异,颠覆以往传统礼教所制约的男女界线,日常生活里的限制、规范都暂时被解除。在这一个节庆里,上下、官民、男女的身份都被跨越,彷佛世俗的时间暂停,只剩下喧闹的、缤纷的狂欢氛围。明代家庭小说《金瓶梅》四次描写不同时间刻度的元宵佳节,文中从节庆的宴饮到娱乐事件都有描写。元宵节的狂欢气氛表现在声音以及色彩的缤纷上。在色彩方面,街上游乐的人们,难得出游的良家妇女,无不打扮得光鲜夺目,上元灯火节斑斓的灯饰及炫丽的烟火,将街妆点得灿烂辉煌。
在第十五回“佳人笑赏玩月楼狎客帮嫖丽春院”第一次写元宵节。正月十五日元宵节,同时也是李瓶儿的生日。这一日,吴月娘率领着西门庆的一干妾室们,除了孙雪娥留下看家,其他四人都盛装穿着锦绣衣服,连着四个僮仆来到李瓶儿家。在此,作者细致描述了这几位女子的穿著,色彩缤纷艳丽:
吴月娘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段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都是白绫袄儿,蓝段裙。李娇儿是沈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鬓后挑着许多各色灯笼儿。
透过对女眷服饰的描写,展示了西门府的权势和财富。她们特殊和与众不同的艳丽装束,正和元宵灯火相互辉映。但见街道上到处张灯结彩,花灯摇曳,男女杂沓,车马声嚣,声色喧闹的场景: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数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王孙争看,小栏下蹴踘齐云;仕女相携,高楼上妖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幙星罗……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春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回头看西门家眷:
吴月娘看了一回,见楼下人乱,和李娇儿各归席上吃酒去了哩。惟有潘金莲、孟玉楼同两个唱的,只顾搭伏着楼窗子,望下观看。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戒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磕瓜子儿,把磕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楼上吴月娘见楼下人围的多了,叫了金莲、玉楼归坐下,听着两个粉头弹唱灯词饮酒。
李瓶儿等人华丽炫目的服饰,连绵成一个华丽、喧闹的色彩艳丽的空间。潘金莲、孟玉楼她们十指春葱显露,街坊浮浪子弟谈论,男女之间原有的距离消失了,空气中弥漫了欢腾喧闹的节庆气氛,形成了一个与官方传统道德意识背离的世界。
在第二十四回“经济元夜戏娇姿惠祥怒詈来旺妇”中第二次写元宵佳节,是在西门府中的聚会及欢庆:
话说一日,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庆在家,厅上张挂花灯,铺陈绮席。正月十六,合家欢乐饮酒。正面围着石崇锦帐围屏,挂着三盏珠子吊灯,两边摆列着许多妙戏桌灯。西门庆与吴月娘居上坐,其馀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西门大姐都在两边列坐。都穿着锦绣衣裳,白绫袄儿,蓝裙子。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儿,貂鼠皮袄,下着百花裙,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春梅、玉箫、迎香、兰香一般儿四个家乐,在傍栾筝歌板,弹唱灯词。独于东首设一席,与女婿陈经济坐。
这里描述西门府一家子饮酒谈笑、极尽欢娱的家庭团聚场面。中途,西门庆被应伯爵请去赏灯,他的妻妾则在家里吃酒看灯花。但见:
当下三个妇人,带领着一簇男女。来安、画童两个小厮打着一对纱吊灯跟随。女婿陈经济着马,抬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惠莲……于是走到屋里,换了一套绿闪红段子对衿袄儿,白挑线裙子,又用一方红销金汗巾子搭着头,额角上贴着飞金……月色之下,恍若仙娥,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满,粉面朱唇。经济与来兴儿左右一边一个,随路放慢吐莲、金丝菊、一丈兰、赛月明。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左右见一队纱灯引导,一簇男女过来,皆披红垂绿,以为出于公侯之家,莫敢仰视,都躲路而行。
这里无论是西门家眷服饰的艳丽奢华,还是街巷上的场景及游人,文中都用了大量的表示颜色的词语来表现元宵节狂欢气息,并铺写家庭聚会的热闹场景。
在第四十二回“豪家拦门玩烟火贵客高楼醉赏灯”中第三次描写元宵节,着重描写节庆宴请事件,以及由家庭向外扩展出去的群体狂欢意义。
首先是官吏之间的拜访,以及摆宴、观戏,这似乎是官宦之家佳节里约定俗成的事件。虽然元宵节在街市上男女可自由相处,但在家庭里,仍是男女有别,女性们的活动区域仍是在后厅里,内容是吃茶饮酒宴饮看戏:
周守备娘子、荆都监母亲荆太太与张团练娘子先到了。俱是大轿,排军喝道,家人媳妇跟随。里边月娘众姊妹多穿着袍出来迎接。至后厅叙礼,与众亲相见毕,让坐递茶。等着夏提刑娘子到才摆茶。不料等到日中,还不见来。小厮邀了两三遍,约午后时分,才喝了道来。抬着衣匣,家人媳妇跟随,许多仆从拥护。鼓乐接进后厅,与众堂客见毕礼数,依次序坐下。先在卷棚内摆茶,然后大厅上坐。春梅、玉箫、迎春、兰香,都是云髻珠子缨络儿、金灯笼坠、遍地锦比甲、大红缎袍、翠蓝织金裙儿,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席上捧茶斟酒。那日,王皇亲家乐扮的是《西厢记》。不说画堂深处,珠围翠绕,歌舞吹弹饮酒。
所有人等着在座官衔最大的夏提刑娘子到才摆上茶,这是官场以及官夫人的礼节。而在席上捧茶斟酒,饮茶看戏,则是为了打破人际藩篱、增进彼此互动。
其次,与邻里、以及达官贵人共观烟花。作者对于烟花种类、名称、声响、形貌、烟火点燃时的璀璨样貌,作了十分细致的描摹。在第四十二回“豪家拦门玩烟火贵客高楼醉赏灯”中写道:
西门庆分付来昭,将楼下开下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众人在楼上看,教王六儿陪两个粉头,和来昭妻一丈青在搂下观看。玖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果然扎得停当好烟火,但见:一丈五高花桩,四围下山棚热闹。最高处一只仙鹤,口里衔着一封丹书,乃是一枝起火。起去萃山律一道寒光,直钻透斗牛边。然后正当中一个西瓜炮迸开,四下里人物皆着,觱剥剥万个轰雷皆燎彻。彩莲舫,赛月明,一个赶一个,犹如金灯冲散碧天星;紫葡萄,万架千株,好似骊珠倒挂水晶帘箔。霸王鞭,到处响喨;地老鼠,串绕人衣。琼盏玉台,端的旋转得好看;银蛾金弹,施逞巧妙难移。八仙捧寿,各显中通;七圣降妖,通身是火。黄烟儿,绿烟儿,氤氲笼罩万堆霞;紧吐莲,慢吐莲,灿烂争开十缎锦。一丈菊与烟兰相对,火梨花共落地桃争春。楼台殿阁,顷刻不见巍峨之势;村坊社鼓,仿佛难闻欢闹之声。货郎担儿,上下光焰齐明;鲍风车儿,首尾迸得粉碎。五鬼闹判,焦头烂额见狰狞;十面埋伏,马到人驰无胜负。总然费却万般心,只落得火灭烟消成煨烬。
这里细致描写漫天烟火的灿烂辉煌,充满了各种颜色、声响,以及各种动物图腾,上天下地,有天上神灵,各式造形,交织成狂欢又鬼魅的景象。
西门家与邻里、达官贵人的互动,以及藉放烟火的事件,展示出西门庆家雄厚的财力,也进一步写出西门庆和显贵们的人际关系。作者对元宵节庆里的灯火、烟花作了详细描写,却是为了表示节庆到此高潮已过。因为无论此时烟花如何的灿烂,只要它攀至高潮终必陨落、灰飞烟烬、化为乌有,也在预示着下次元宵节的平淡无奇。
在第七十九回中第四次描写元宵节,以往盛大的酒宴和放烟火活动没了踪影,取而代之是众人来探望病中的西门庆。对于节庆期间的灯会描写,也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见灯中车马轰雷,灯球灿彩,游人如蚁,十分热闹。
西门庆本定于“十五日要请你周爷,和你荆爷、何老爹众位”吃酒,因与林太太、王六儿、潘金莲纵欲过度,导致身体不适,故“酒且摆不成,改了日子了”。以往在元宵节庆时放烟花,作为展示出西门庆家雄厚的财力;但在这次节庆时,却没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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