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东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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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罢李森祥写的《台阶》一文,我心酸不已,不由地想起娘家大院那座东房——砖瓦结构的大木房。

  七十年代,我们兄妹六七个高高低低排成一行,在老宅那小小的土炕上挤得翻不开身。父母开始谋划,要给孩子们一个遮风避雨的窝。这个窝不能寒酸小气,不能经不住风雨,质量要高,起码安安稳稳住上两三代。于是开始筹备这项庞大的工程,而造这个窝几乎耗尽了父母大半生的心血。

  在农村,能建起一座像样的新房就是给子孙后代创造了一份家业,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以前的房子都是木瓦房,盖房要耗费大量人力,一砖一瓦一根木头靠的全是人工,每一个环节都非常细致。盖房不是一家人的小事,而是全村人的大事。只需一声招呼,左邻右舍、亲戚朋友都会来帮忙,女人负责做大锅饭,男人负责建房。一二十个男人中有瓦匠、木匠、小工,工匠是技术工,很受人敬仰。房子盖得好不好,活干得好不好,将来是否会漏雨,就看工匠的技艺和水平了。搬砖、和泥、上料靠的是小工。墙是土坯做的,提前用土和麦秸秆和成泥打成块状。墙体下一米高是用砖砌成的,为的是坚固耐用好看。房梁是木结构的,农村建房很注重房梁。古语云:上梁不正下梁歪。房子要建得周正坚固,同时还寓意后辈根正苗红,积极向上。上梁的日子要选好日子,亲戚乡邻纷纷拿着烟酒鞭炮前来恭贺,用大红纸写上“上梁大吉”四个大字贴在房梁上,放炮、奠酒,以隆重的仪式庆贺一番,中午主人用酒肉美食款待大家一顿。

  家里的五间东房大约是1973年盖的,那时我三四岁,基本没有记忆,一切故事都是听母亲唠叨的。建新房筹备了好多年,一点点囤积粮食,一点点积攒木头,一点点拉土打土坯,估算着粮食攒够了,料备好了才敢开工。在饥寒交迫的日子里,要攒够帮工吃的粮食要从一大家人嘴里一点点省。母亲说,父亲心气很高,檩条是他在盘龙修水库时托山民买来的上好的松木,刮得白光白光的。房梁也是滚圆粗壮的松木,工匠们直呼少见的好木材。土坯是请村里的德柱帮忙打的,德柱从小没妈,干活实在不惜力,打的土坯结实耐用。所有的建材都是父亲一手把关,做到了最好的品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挖地基、夯地基标志着真正的战役开始打响。建房历时四十多天,期间不敢有雨水搅扰。父亲是公家人,指望不上,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忙碌。为了加快建房进度,伯父每天早上摸黑和泥备料,在帮工来前做好所有准备工作。母亲每天负责二三十口人的一日三餐,忙得一到晚上浑身疼痛,骨头像散了架。建房子靠亲邻帮忙,不用给工钱,但是至少要让人家填饱肚子才好干活。

  母亲说,那时候盖房子是重体力活,没有机械化的工具可以助力。苦力人胃口比较大,怎么填都填不饱。每天用大笼蒸好几笼馍,总被一扫而光。那年代的人缺吃少喝,都是穷肚子,每顿饭清汤寡水没油花,能落个肚圆就算不错了。

  建房的过程辛苦着也喜悦着。一粒汗珠子甩八瓣,活着泥土和希望,浇筑在一砖一瓦中,打地基、砌墙、上梁、铺瓦、封顶,房子一天天在成型,就像是看着嗷嗷待哺的婴儿一天天长大一样,充满成就感和幸福感。待房子拔地而起,大功告成时母亲心力交瘁,体能消耗到极限。五间房起架高,宽敞大气,俨然成了一道最亮丽的风景。如果说儿女是母亲最宝贵的财富,那么房子就是母亲心中承载财富的风水宝地。风雨中屹然挺立的东房,儿女子孙一大家抱团取暖,守望相助,一天天长大成人,结婚成家。

  后来的几十年,每每提起这座房子,母亲都倍感自豪和踏实,这辈子再也不必盖房,可以一辈子不挪窝了,那口气宛如她住到了皇宫宝殿。

  改革开放后,农民日子越来越红火,一座座平板房拔地而起。老辈子的木房低矮破旧,房顶茅草丛生,像饱经沧桑的老人,与充满生机的大地格格不入,即便是母亲引以为豪的东房也在岁月的洗礼下黯然失色。平板房干净、整洁、美观、气派,没有了跳蚤活跃的土炕,不用担心墙壁掉土渣,不会有老鼠在纸糊的顶棚上跑来跑去,搅扰睡眠。最大的好处是可以足不出户晾晒粮食。母亲有点失落,开始隐隐担心,忍不住叹息:人老几辈住的房子咋还能折腾出新花样呢,自己一砖一瓦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咋就住不到死呢。当大家议论平板房的好处时,母亲总会发表自己的意见:房子好坏不要看外表,收拾干净住着舒服就行。平板房到了夏天就是个火炉烤箱,别看我这木房不好看,不阔气,但是透气好,人住着舒服……的确如此,外表看着不起眼的东房走进去感觉并不差,门窗被换成了新式的,宽敞明亮,白色的墙壁,清淡花纹的吊顶,光洁的水泥地板,叠得方方正正的被褥,擦得一尘不染的家具……母亲用勤劳干净守卫着她这块风水宝地。

  到了冬天,母亲的东房永远是全村最热闹、最温暖的“俱乐部”。因为年老怕寒,母亲最喜欢捯饬火炉,不论什么时候总有一壶热水坐在火炉上,咕嘟嘟冒着热气,茶香弥漫,左邻右舍的人喝茶聊天,拉家常。热烘烘的屋子里,热情的母亲提着茶壶进进出出,她很享受这种感觉。她说,房子是大家搭伙儿盖起来的,要的就是人气。

  建房热潮中,地也被裹挟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母亲坚守自己的“阵地”不妥协,那劲头堪比当今的拆迁钉子户。谁若提起拆房子母亲马上就泪花闪烁,哽咽难语。一番艰难的抉择后,母亲开出条件:拆掉两间盖北房,剩下三间必须让自己住到去世再拆。

  数年后,村里的木房所剩无几,一栋栋小别墅傲视全村,八旬老母的三间苍老东房和院里新盖的平板房极不协调。当年帮忙盖房的人一个个撒手人寰,就连母亲怜悯的德柱也去世了。母亲明白东房再好也落伍了,该淘汰了。小孙子要娶媳妇,东房不就是脸面上的“雀斑”嘛。

  最后的一块地终于在母亲坚守了40年后土崩瓦解。看起来还全新的松木檩条、滚圆粗壮上好的松木房梁白送人都没人要了。母亲无奈被我们请进了新建的集卧室、厕所、洗澡间一体的标准间。新居焕然一新,雪白的墙壁,明亮的铝合金门窗,粉红色的窗帘,金黄色的木制沙发。大孙子给奶奶新买了空调、平板电视……一切都更新换代,母亲的卧室成为村子里最好的,母亲也承认自己是村子里最有福气的老人。然而,东房依然是母亲的伤口。

  不曾亲身经历,哪知个中滋味啊!如今,母亲已长眠于地下一年多了,她不知生活了一辈子的韩原大地正在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不知儿子耗费半生心血新建的整个院子在城市改造的滚滚洪流中,居然也将步东房后尘……

  时光如水,岁月似箭,沧海桑田,历史变迁。再美好的东西都会被岁月长河冲刷地干干净净,不灭的只是其中所承载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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