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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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字怎么写?一个人紧紧靠在山边就成了仙。老祖宗早就给我定位了,从鲁北回济南,从异乡回到另一个异乡,回到一个有山的地方。

  在西站一下火车,我便马不停蹄地沿路标箭头提示方向东绕西拐,顺着自动扶梯攀上蹿下,找到了开往工研院途经创新谷站的地铁。车门一开,我迫不及待而又故作轻松地挤了进去。

  济南地铁1号线11座车站中,地下站点只有4座,创新谷是7座地面高架车站之一。大约20分钟的车程,离我回去混饭吃的工地不足一公里。

  我环视车厢,再次体验到地铁与火车的区别:火车上的旅客往往是大包小裹,行李架上爆满之后就塞进座椅下,而地铁上的旅客就不同了,大多是随身携带一个小包包或手提袋,相当一部分人上下车双手并无一物;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同点就是,地铁上的旅客散发出的气息比较柔和、安静。

  整个车厢里只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那个箱子是我的,它伴随着我差不多有十个春秋了。它见证了漂泊,见证了城市与山村的差别,见证了孩子书包的沉重,见证了汗水的咸涩,见证了离别的忧伤,也见证了重逢的喜悦。它见证的太多,却一言不发;它躺着,却不同于躺平,24小时待命,随时会一跃而起。

  十来分钟之后,车窗外“唰”地一亮,现出明媚的阳光,青山翠岭闪闪而来,又闪闪而过,地铁轨行区灯箱屏上显示,车已进入创新谷地界了。我突然像打了鸡血一样,莫名地激动起来,旅途的疲劳和不安的情绪瞬间潮水般退去。

  山啊,久违了。我直想张开双臂拥山入怀,然后又躺在它宽阔的怀抱里,悠闲地梳理一下自己疲惫的羽毛。

  今年年初,因工程需要,我被公司派往鲁北一海边工地援建大学城,不得不暂别已生活了五年之久的济南。鲁北大地因辽阔无垠而显得空旷,我刚去那里的一段日子是仲春时节,雾霾天居多,沙质的泥土散发着鱼腥味,低处的盐田和高处冶炼石油的巨型烟囱,都蒙上了厚重的铅色,塔吊上的红色信号灯眨巴着眼睛,显得有些诡异;霾,像一块裹尸布,你走到哪里,它裹向哪里,一望无际的大平原被缩略成一箭之地。天,低垂于头顶三尺,垂成偌大一顶愁帽子,又如悬在额前的棺材盖。当然,碧空如洗、海风轻拂的大好天气也有过,可我兴致全无。在这无遮无拦、不着边际的陌生的原野上,即使马路纵横交错车流如织,我的坐标始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要是有一座山的话,境况就大不同了。

  只要能背靠一座山,我面朝哪儿都是妥妥的。在故乡陕南晓道河,我们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靠着山,向着山。在群山里生活的久了,“摇篮”模式已经固化,骨子里有山石,血液里有山泉水。一旦离开山区在茫茫大平原上一时真难以适应,打个比方吧,一只鸡从笼子里放出来,你会发现它绝不会立即展开翅膀奔跑,而是东瞅瞅西望望,一步还没踏下去又立马抬起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在他乡十几年了,北京、石家庄、太原、郑州、西安、天津,再到济南,一路走来,我一直迈着刚出笼的鸡步,不管走到哪里,都带着山的影子,带着桑葚、大麦泡、野核桃和五味子的气息。

  济南创新谷让我找到了一些家乡的感觉,它四面环山,面积70平方公里。闲时,我常把创新谷周边的山和我老家晓道河的山放在思维的平面上进行无谓的比较和探究,创新谷的山矮而缓,状若馒头,好像是摆在盘边的一圈供品,既然是贡品,所以被老天垂爱。晓道河呢,原属岚皋县的一个边缘乡镇,撤乡并镇时调整为村级,这里的山乃巴山深处的子山,挤挤挨挨,山头林立,山尖如刃。山与山之间一条沟或者一条小河,土地大多是挂起来的,沟边河畔仅有少量的月牙形的冬水田和旱梯田。在山坡上种地弯腰的幅度很小,可靠天吃饭,丰年不多。

  即便如此,家乡大山的养育之恩难忘。这些年许多人进城了,连贫困户一夜之间也成了城市人,而我将一栋三层小楼紧靠轿顶山落地生根,哪儿也不去了。女儿对此嗤之以鼻,认为定住小山村简直是脑子进水。她专门建了一个家庭三人微信群:她,她妈和我。女儿时不时在群里发一些链接和售房信息,或者干脆拿起手机进行三方通话,从交通、医疗、教育、购物等方面反复强调住在城市的好处,劝我们不要“错把陈醋当成墨,写尽半生都是酸”。一年多过去了,见我们丝毫不为所动,洗脑失败,女儿气哼哼地丢下一句话:“唉,真是和夏虫语冰,你们以后老死在山旮旯里我都懒得去管!”

  老死在山里并不是一件坏事,恰好,正是叶落归根的自然轮回,对我来说或许是一件幸事。这些年我出门在外,初春返乡仲春离家,大门平时落锁。千里之外,我是大山放出去的风筝,风筝的线是用脐带做的,即使断了,也是肉身不回魂魄回,白天不回梦里回。我知道,如今的乡村不再是衣锦还乡之地,但真正老了的时候,蓄一绺白须,穿一袭白衣,拈一片白云,靠山而居,顺山而行,岂不是神仙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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