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与故事 故事与影视(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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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与故事 故事与影视

   -------漫谈中国当代电视连续剧之一

   王安忆 陈丹青

   什么是常态?

   安忆: 我越来越以为当今电影几乎在全世界范围内一径差了下去,不久前看一大片《勇敢的心》,写一古时苏格兰民族英雄,通篇是宏大、激烈、血腥的争战场面,或是假想的初民生活景象,大自然的风光,美丽的女人,最后英雄被野蛮刑法处死的一节,就好比目睹一台外科手术。满耳目的音像效果,却没有情节,像是一部成人演的儿童剧。大约是,电影不愿浪费它的仿真手段,专在具象里做功夫,杀戮不到见血不能罢休。

   丹青:要看你说的是哪一路电影。你喜欢“故事”,我推荐几部美国独立制片电影:《Buffalo66》,《You Can Count 0n Me》、《Bedroom》、《Swinger》、《Fargo》,既不是面向大众的商业电影,也不是小众电影、实验电影,编导少壮,每年出好东西,势头稳健,观众也很稳定,是近十来年美国主流电影之外——或者说主流“之侧”、“之中”——的“主流电影”。

   拍得实在好极了,一五一十给你讲故事,讲人性,细腻,朴素,深刻,百分之百现实主义。也有美国套路中的性、暴力、金钱、欲望……可是你绝对入戏,意料之外、之外,情理之中、之中,你会深深感动。

   这些作品同五十年前新现实主义新浪潮经典有一拚,但不宣示、不强调新主义、新风格、新手法,不兴潮流。每一部制作精良,脚本扎实,演员过硬(为了省钱,也为了过戏瘾,导演差不多都会自己出演一个角色。《Buffalo66》的编、导、主演,就是一个人,一个曾是李维牛仔服模特的年青英俊的家伙)。作者明白时代不同了,电影的问题不同了,市场观众都不同了,也明白他们能做什么,什么是创作中绵延长在的价值。这是一种成熟的延续。你要知道,美国十九世纪、二十世纪严肃文学的传统,美学的传统,道德的传统,还有你我心仪的现实主义传统,一直没有断。

   安忆:以上你说的电影我均没看过。我不喜欢在家看碟片,电影就要在电影院看,这是看电影的仪式,就像你们油画需要装在画框里,阅读当然要在书本上。曾经有一次,美国领事馆请了一些作家、出版家,与美国一著名经纪人电话电视聊天,那经纪人侧重作政治人物传记,克林顿的传记就与他签约代理,应当是有一定的美国市场发言权。当我们这边有人问道,电脑网络发展会不会影响印刷品的发行,他肯定地说,他们从来不担心,因为阅读者还是要从书本上阅读——所以,有一些仪式是相当固定地存在着。电视剧的仪式则是日常化的,可进人家居生活。

   而且,这些电影究竟是怎样的故事我能够想像,我能够想像其实恰巧来自方才你说的话,“作者明白时代不同了,电影的问题不同了,市场观众都不同了”等等,我知道时代的变迁,电影的问题,还有在新观念电影教育下成长起来的观众,这些会制造出什么样的电影。再有,窥一斑可见全貌,从电影院里能看到的,就可知其大概,很难相信有奇迹。

   而我对你的推荐亦也有所了解,比如《鬼子来了》,你说好,可我找来看了,觉着不那么好,夸张。夸张的不是离奇的成份,而是常态的东西,无限夸张常态,过度解释常态。你说“一五一十”讲故事,这是我最要的,但不知你我用的概念是否一致,所以暂且搁下,待遇到具体例子再说。

   丹青: 恐怕你我的“概念”是不太一致。如果哪位同志对今日世界电影大叫其好,我或许会说,电影问题很大。如果你说世界电影“一径差了下去”,则我得劝你多看。

   一件作品,我说好,“概念”之一,是针对同类作品比。

   你说姜文夸张了“常态”,你想想,哪部抗战电影表现过入侵时期的生活“常态”?譬如鬼子乐队每天在村里巡逻奏乐,中国小孩跟着走,鬼子给孩子糖吃……。欧洲人表现欧战,太多“常态”,可信可看,因是人情。有部片子讲二战时期联军一个支队掉队了,落在地中海一小岛上与当地人共处了好几年,无战事,有恋爱。战争结束了,有个小兵眷恋,偷偷留下,结尾是兵们老了,联袂回岛,发现那老袍泽完全成了当地人,儿女成群。

   占领者在占领区,生活“常态”细密如麻,并非时时事事你死我活。抗战史太多“常态”从未被说出,《鬼子来了》结局奇惨,而中日两国国民性与人性的种种表现,看了真叫人无从说起,揭示了以往抗战电影完全不曾着墨的一面。

   最近的连续剧《走向共和》也多有人性的“常态”:李鸿章吃鱼,慈禧打瞌睡,孙文与黄兴破口大吵,袁世凯与馆妓海誓山盟……。

   还是得放下意见,诚心诚意看。我算是电影看得极少的,其实好片子没断过。大家都在努力。我现在也极少看电影了,前年偶尔看一法国片《钢琴教师》,讲一个修养极高的女音乐家与她学生的畸恋,心理刻划之深,一转一转,一层一层,吓死你。

   安忆:我是要常态,问题有几个,一是我们了解的“常态”究竟有几种,倘若只是人所共知的那么点常态,拿过来无度扩张,有什么意义?你上回借我看的《靖康稗史》,里面也是常态,却是人所不知的常态,宋室崩溃,金兵二万“押送宗室、驸马、家属三千余人及金银表缎车北归”,一路上的病困,受辱,自杀完节,分娩小王孙公主,随即又夭折,这一路的惊心动魄,凄惨酷烈,是国破家亡的常态,远超出我们平常人的经验。可见我们了解的常态十分有限,但我们可凭了常理去判别推断常态,其实就是我们做小说的功课。二是,我们虽要常态,但不能堕入普遍性,太强调普遍性,就没有戏剧了。我看你其实也并不是个个人可拿来作模特的,总也有你在普遍性中的个性挑拣。对我们这些做活的人来说,题材永远是个问题,就是要从普遍性筛选特殊性,特殊到只有唯一。还有第三,就是我们对“常态”的审美判断。似乎是从第五代导演开的头,我们银幕上的农民都是鲁汉,这被视作有原始生命力,为了强调蛮荒色彩,导演们便总将任何地方发生的故事挪到西北,黄土高坡。比如《红高粱》,原是在山东境内的故事,山东的农民其实更具中国农民的特质,几千年农耕文化教养的大国子民。莫言说过一个细节,就是颠轿,并不像现在电影上那样粗野,他说轿夫们都是庄上标致风流的男子,穿了黑色绸衣绸裤——倒是像意识形态抗日电影中的汉奸、二流子。他们脚上穿了新布鞋,鞋底纳了各色花,一踩一个花案,一踩一个花案,多好!

   丹青:莫言说的全是“细节”。细节与常态不是一回事。第五代哥们儿弄电影,不懂细节,不懂常态——常态,非常态,都充满细节。“非典时期”,典型“非常态”也,其中多少细节。

   至于《靖康稗史》,哪里是“国破家亡的常态”,那是国破家亡的“细节”。后来给历朝禁了八百多年,为什么?就因为书中记录了“非常态”时期的太多“细节”,令汉民族难堪。

   你说“凭了常理判别推断常态”,“常理”又靠什么判别推断?还不是细节!《宋史》与《金史》都记录靖康年间的大事,但那是官定“文本”,没有《靖康稗史》的无数细节,就是有,也都改篡过了。

   安忆:就拿《鬼子来了》说,原作《生存》,不知你看过否?其中有一节,就是上级指示,将这个日本人杀掉算了,派谁去杀,农民们的为难,婉言拒绝,写得非常适度,真是有教养的农民。现在也将此故事移出山东境内,好像是到了河北吧!当然,那个刽子手是好的,有燕赵之风。你有没有发现,为了要与意识形态对立,就又产生了新的意识形态。

   而畸恋,我也已经腻烦。我腻烦所有畸形的东西,因为一旦畸形,便不按常理出牌,讲到底,天下最难的是遵循常理。最怕是那类悬念电影,一环扣一环,悬念不停深入,终于水落石出,结果却是一心理变态者,或者,索性是一灵异。我要的还是常态,当然不能是夸张、造作了的,要的是有自然涵量的常态。美国电影《危情》,议员和儿子的恋人私通,通盘无聊,直到最后,尘埃落定,老前议员一人坐着吃面包,画外音说,几天前又见到那女人,奇怪自己当初如何会疯狂!这才好,因是有常态。

   丹青:“畸恋”也好,“常态恋”也好,总之,不管什么题旨,都不能保证一件作品好不好,还看怎样写,还看谁在写。你的《我爱比尔》不也是畸恋?写得挺好。最后一笔“有自然涵量的常态”:那姑娘野地里摸到一只蛋,哭了。

   我这里偷偷跟你明说了吧,我的趣味与你一样,要是我会写小说,别说畸恋,“常态”恋爱我也不写,我喜欢“常态”得一塌糊涂的题材。但我所喜爱的许多种艺术,大多是自己从来不会去做的,因为人不能代他人创作。

   好东西总是令我感激。你有你刻画常态的笔路,你也得让姜文有他的方式呀。他喜欢闹,力气用足……电影里老乡开会商量,大吵大闹,真是这样的——意大利电影也吵闹, 因民风如此——我在乡下看村干部开会,没一次好好说话,跟姜文说起,他说:嗨!别说乡下,每次他开政协会议,代表们也这么相对吼叫。

   这“常态”,中央电台一转播,洗得千干净净。

   电影是庞大的产业,产品太多,电影又是观看经验最杂、最分殊、最易批评的一种艺术。说是电影创作怎样变质、没落,其实好东西还是不断冒出来。

   我看过的东欧电影,无不好。第三世界好电影也多,伊朗的电影你想必看过一二,土耳其、以色列、印度,都有好东西。韩国、台湾、香港也不断有好东西。去年刚出的《无间道》看过么,魔道相缠,两头卧底,瞒十几年,全靠情节,电脑操作在情节中几度变成致人死命的道具!

   现在国内盗版碟开始出现大量经典电影,可是国内主流影视向大众输送的外国电影比西方势利,挑那些有卖点的,浅薄,空洞,煽情,玩儿大场面,高科技,影像噱头。你说的《勇敢的心》,大概就是这路东西吧。

   安忆:还不止是《勇敢的心》,香港电影《花样年华》,居室,旗袍,馄饨摊,雨景,无一不精细微妙,所谓生活的质感,然而由这质感铺陈为怎样一个形状?何处起,何处止,又因何起,因何止。这形状应该是叫故事吧?故事是简单的,因没有充分的情节做材料。似乎编导自己就对情节没有兴趣,一对男女相邻而居,从陌路到生情,期间需有多少过节发生,当然都是人之常情的事故,可这就是难度,将常情处理成不寻常。爱情真的很难写,因它实在是很简单,但又因它实在是现实浪漫,寻常生活的礼拜,所以每个艺术者都不放过它,激烈的有《呼啸山庄》,纯情有《罗密欧与朱丽叶》,童贞有《海的女儿》,物质性的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角角落落都写透,所有的过节都成了想当然,要有新的情形发生,谈何容易,好在生活在变化,旧日经验在新的当事人之间,就有不同的情节故事。可《花样年华》将情节的基本条件模糊了,一对男女的生平来历、性格感情全看不见,编导特别强调日常生活,可日常生活终于酝酿成爱情时,肯定是含有了某一种非目力所视的条件,是在你知我知以外的。做成一件东西给人看的,就是这你知我知之外的,而非你知我知本身。

   为什么要去电影院?

   丹青:这说得好:“你知我知”——文学、戏剧、绘画,情节尽可虚构,细节虚构不得,细节有了,“你知我知”,私人经验才能分享,才能转化为艺术。

   但《花样年华》我喜欢,那才是“电影”。电影是给眼睛看的,和读文字中的情节不一样,不是“你知我知”,而是“你看我看”。你譬如小过道邻居淘里每天轧来轧去,打招呼,讲闲话,那种日常逼仄,文字不好写,写好了也不如镜头准确、感性。又譬如女主角进了男主角房间,门外邻居在,不便出去,于是坐床上熬一夜,打扮齐整,衣鬓不乱,两人碰也不碰,这种急煞人的尴尬纯洁,文字效果出不来。

   还有张曼玉旧地重游,房东娘姨一味啰嗦,她管自环顾,渐有泪光闪动,这种小伤感,文字写来会酸,视觉上正好,所以要拍电影呀。

   所谓“饮泣”、“啜泣”、“吞声”、“呜咽”,那是文字的美。你眼见一个人哭,感受是不一样的。中国文字的好,是一个字当一个字用。罗贯中写轼君,“即前刺帝,刃出于背”,只八个字,现在的中文,详详细细写,几百上千字,怎比得过影像。《拯救大兵雷恩》,刀一点点戳进胸膛,那被戳的还拧起脖子盯着刀子看,这过程,谁来写写看。

   安忆:这就是艺术转换生活的问题了,我们为什么要通过文字、图画,或者如电影电视这样连贯的画面来看生活?这将我们的观看与生活阻隔的形式,它们本身难道就没有意义吗?杀人有什么复杂的,可是“即前刺帝,刃出于背”,这几个字的意思并不止是杀人,还有出手的神速,这神速又超过直观可见的实有的速度。还不止是神速的形容,单这几个字,便有格律性,读起来脆生生的。现代的文字,即白话文,却是稀释了的,不讲究,但写得好的还是有。鲁迅写《药》,那森然的死亡,实也超过了直观的行刑。没有着墨一点杀和死,只是“轰的一声,都向后退”,文字织成的幕,是我们真正要观看的对象。我看你写冷冰川的画,原话是:“她其实只是一个斑点,是线条交会时的婉转错让而形成的。”还有“我们自甘于接受视觉的骗局。这情色的图像被观赏抹去色情”,说的不就是这个?真要看人哭,何必要去电影院看,费“声像电光”若许工夫。

   去年五月在新加坡授课,彼间发生一案,母女二人被杀,其丈夫在菲律宾开娱乐场所,回来奔丧,进殓尸房里,尾随大批记者,电视上日夜播放:其夫见母女,双手撑于棺沿,两眼只是看,看。没有动作,方是大恸,比演员哭得好多了。所以有时要看纪录片,因真人比假人有意外之笔。电影里看人哭,再哭得好看又如何?

   丹青:你说的是“哭”的真实感,我在乎“哭”被人“看见”的理由与场合。有位陈胜利,拍云南缉毒的纪实连续剧:一名缉毒者牺牲了,躺棺材里,老娘来了,棺沿口立定,弗哭,朝死儿子一记耳光刮下去,喃喃念叨:“不是讲好我先走么!你怎么就走啊!”

   说到纪录片去了,那是大话题,打住——看电影,前提得明白那是影像,是假的,然后一五一十相信它,一五一十就范,要是没这前提,我们为什么看电影?人需要精致模拟的事物,需要将自己“对象化”,然后坐在那里回肠荡气。希腊人成天看戏。浙江乡下人管绍兴戏叫“苦戏”。中国老百姓看戏,自古嗜“哭”。一九七七年恢复播放老电影,我在江北插队,眼看老少娘们儿红衣绿袄挤在拖拉机上一车一车进县城看越剧电影《红楼梦》,散场后走在泥地太阳光里,牵衣拽襟,个个哭得鼻红脸肿。人家林黛玉关她屁事,瞧那哭得爽快。

   前不久我在教室里画一四川乡下小姑娘,问她喜欢啥电影,你猜她说啥:《孟姜女》,说着眼圈儿就红了,然后笑起来,抬手擦鼻涕。

   自然,这都讲的是看电影的人在哭,不是你说的演员“假哭”。可是真有人冲着你哭,你能承受么?

   安忆:你依然是在说生活。生活里的哭,也是有条件的,但不必向人们交代,他自己知道即可。我小时的保姆和邻家的奶妈,阿姨,都是爱看苦戏的,最爱是“祥林嫂”“小白菜”,在一起议着议着,便一起哭了。哭过了,便满足地起身各干各的。她们说的是戏,其实是联想自己的身世,其中有两个年轻守寡,一个中年未嫁,还有一个有夫有子,却不得不抛下来奶别人家孩子。当然,这些条件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是不是,有没有都无关,因她们不是哭给我看的。而电影,电视,戏剧,小说,就不同了,它是给人看的,凭什么来看你哭?因你哭脸的好看?要看的还是所以哭,所以这时哭,所以这里哭,所以为这个哭的理由。哭的理由越充分,这哭就越有价值。你方才说哭被看见的理由和场合,有一条,就是当它成为艺术,才有了理由、场合。生活中这不具备,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生活负责,没有义务去负责被别人了解,但艺术不同了,艺术是要负担被观看的义务。所以,艺术中的一切,包括哭,都是要有条件的。

   好莱坞旧片《魂断蓝桥》,费雯丽在火车站拉客时,不期而遇当他阵亡的爱人,真是千般万般地说不出,低头呜呜地哭。爱人说:受了很多苦,是吗?多少的温存体贴,可惜都错了时辰。她摇着头说了一句:你不在,生活很难。这才是哀伤!去掉前因后果,单掉几颗眼泪,能有什么?

   《花样年华》里有一点小小的故事的因,那就是张曼玉和梁朝伟发现彼此的配偶有染,其中一人自问道: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开始的?这句话好,因这边他们两人,其实也开始了。可惜没有扩展开来,让故事从旁溜走。

   丹青:这是你小说家眼光毒,可我还是得说,人不能代别人创作。你跟王家卫说去吧,我猜他会倒过来跟你讲电影的“因”,“镜头”的“因”。

   在中国,有的导演老要找作家帮衬,其实不然。作家和导演是两种动物:作家不必当真看见他所写的,导演就是为了让人“当真”看见。

   安忆:作家也是要让人“当真”看见的,只是导演的看见任务更为直接和表面,他是要让作家给“看见”的对象外化。我认为,不止在中国,可说由来已久,导演就依赖文学,名著改编不必说,还有许多好电影的故事亦是从小说中来,比如《蝴蝶梦》。电影要文学的,其实无非是故事,一个可供直观的故事。

   丹青:“故事”与“可供直观的故事”,多五个字,便是文学与电影的分际——你写小说,我画画,我们得小心,不可在自己的立场上夸大电影与文学绘画的“依赖性”关系。不是的,不是这种关系,电影与文学的关系——或者说“没关系”——要比我们推断的层次复杂太多了。

   二十年代的布纽艾尔和苏联前卫导演,三十年代的布列松、雷诺阿,五十年代的新浪潮、新现实主义,都在清理电影与文学的纠葛。他们很懂文学,但并不“依赖”文学。他们做的事情就是不断证实什么是电影。

   “可供直观的故事”,你的主语是在“故事”,我的主语是在“直观”。文学、电影或许都离不开故事,但重要的不是故事,而是两种媒介,两种叙述方式,两种叙述效果。

   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西方“视觉传统”与文学、电影的内在关系。当屠格涅夫将托尔斯泰初版的《战争与和平》给福楼拜看过,福楼拜的赞语是:“啊!画家!一流的画家。”

   托尔斯泰是构筑故事的大师,可是福楼拜倾心于叙述中的视觉感与画面感,而福楼拜的时代,正是法国绘画的辉煌时代。他当然是在比喻,那时电影还没诞生。可是欧洲由来已久的这样一种文学观、绘画观构成的视觉传统,逻辑地发生了电影。

   电影最原创的叙述方式,是在法国和俄罗斯导演手中。除了实验电影主动摆脱文学(最早可追溯到“超现实主义”一派),其他各种电影可能从来不曾彻底摆脱故事叙述的“文学母体”,但电影早巳成功建立了自己的叙述语法。这种语法有时与文学相得益彰,是文学的“视觉化”,有时却要看它与文学在哪个点交汇——或者分离——弄不好,电影就是小说的拙劣的图解。

   在小说的段落字词中,同样出现一张脸,一句话,一组动作,与银幕效果完全不同。我至少看过五个《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版本,除了几年前的英国版相当可观——文学、戏剧,英国人都太厉害了,他们索性让一位并不美的、年事甚高的女演员担纲,纯然以深度表演与书中的安娜会合——其他几部的尝试,虽然用足力气,都弄不过文学原著丰厚雄辩的想像力与说服力。

   这事例,似乎并未说明电影与文学的姻缘,倒像是电影在“文学母体”中的徒劳挣扎,并确证了伟大的文学很难实现为电影。文学可能为电影持续提供着最丰富的诱因,但文学自有严明的藩篱,无可逾越,它终究属于文字与想像力,而不是视觉与画面。

   这与莎士比亚戏剧被历代舞台——尔后加上电影——不断诠释后,新意迭出的事例非常不同,剧本原著与文学原著的区别是:剧本再经典,毕竟有待舞台的实现,它是天然地“未完成”的,指向舞台、期待活人的演出;文学原著,则如《安娜》那样的经典,已然全般实现,动她不得,你只能在阅读中获得她,而不是阅读以外什么方式,将《安娜》拍成电影,其实委屈了电影。

   我不知说得对不对——相反的情形却更普遍:多少从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大超越,甚至覆盖了文学原著的效果与影响力。电影拯救了许多二三流的小说,甚至使小说没落。达利说,米开朗琪罗活在二十世纪,会去拍电影——此刻我在妄想:托尔斯泰在世,也会动类似的念头吗?

   我每次读他描绘奥斯特里兹或鲍罗迪诺战役宏大场面的篇章,总觉得他根本就是一位操纵全局的大导演。那样的大场面,你说是“故事”?还是别的什么?他描写每一排炮弹在空中爆裂成白色的烟团,被上午八点钟的阳光依次照亮、闪烁,描写炮兵目力中极近或极远的战场,描写隐蔽待命的兵团成群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一枚炮弹飞过来,落在地面上,在众人面前旋转冒烟,将要爆炸——那是你心目中的“故事”么?

   安忆:这是故事中的气氛,电影便于营造气氛,于是大造特造,至于气氛所来自的原由,就像光所来自的那个物体,却被匆忙带过,或是简化。阿城在做《海上花》美工时有一句话,几乎成了至理名言,就是“没有用的东西要多”,这句话很对,但前提是,已经有了有用的东西。就像中国人所信的“缘”,看不见,摸不着,可前世已经修了几千年。而如今,电影营造的气氛,多是无来由的,或是极小的来由,派生出无穷的气氛。

   相比较,小说的能力很狭隘,这是它的难度,也是它的形式感,任何艺术都有限制,因限制而获有形式。小说的工具可说最简,就是字,再加上时间,时间是它的容器。在时间的长度铺序开文字,然后无所不能。说实在,我真感谢我们汉语,它是专为文学而造的文字,外延与内涵都充分,当然,这充分是以模糊为代价的,要它作公文大约会有问题。莫言有回和我聊天,说到中文文字的翻译,他说,我怀疑中国那些个不平等条约,都是那帮通译给弄出来的,两头话错开错去,结果丧权辱国。这话是开玩笑,可也有几分道理。汉语可说纯是文学的语言,《诗经》里的“七月”,那几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人我床下”,专家们老在猜疑“在野,在字,在户”的是不是就是“蟋蟀”,或是其他。是什么都好,是什么都成立,都漂亮。因是如此精致的形式,它的限制便更大,因无法与别的形式融汇贯通,凡完美的形式必有着封闭性,你必须在这限制中创造可能性。

   电影的问题是手段太多,一方面是没有限制的表达方式,另一方面最终又集于直观——接受的片面性。我觉得,电影的诞生对我们小说和你们绘画都有一个好作用,那就是它在象形的功能上远远超出我们,因而使我们不至堕入完全模拟的陷阱。

   丹青:我很高兴你这么看待文字。中国文字应该回到“古文”的要义:用字精确。用字精确了,想像力自会在阅读中自行“模拟”。

   广义地说,所有艺术都在“模拟”,仍在“模拟”——重要的不是模拟,而是模拟的方式、目的与效果。人类有过的艺术全都野心勃勃,以为能够将世界整个儿端给你,征服你。照传播学家的意思,两万年前的西班牙岩画是人类传播业的“曙光”——电影,可能实现了所有艺术最古老最原初的理想:人想要最大程度“真实”地“看见”自己。这是人类永无魇足的欲望。

   你说得对,电影问世,提醒了文学与绘画那点可怜的手段。电影是将世界整个儿“模拟”,准确地说,“复制”了——人怎么办?世界怎么办?

   电影自己怎么办?

   安忆:电影自己怎么办?它如何与现实隔离开来,为自己的存在划上藩篱,封闭起来,这样它才可能避免与生活混为一谈。就是说,它将生活转换为艺术的那一个替代物,本身的成立价值,我想,电影人其实都在努力,可是所有的努力,似乎结果都是使之更与现实相象。它的象形性如此强大,强大到骗取人类,变成生活的赝品。

   好莱坞旧片《日落大道》,老默片女明星杀死起意摆脱她的年轻写手,警察来拘捕她,她怎么不肯下楼,警察只能让记者亮起摄影灯光,准备好照相机,然后哄她说,一切准备停当,请她出镜,她这才起身,从永远年轻的昔日照片之间飘飘然走过,最后一句台词是:Star is ageless•(明星是没有年纪的!)似乎那个时代人还没有被电影假想的真实骗过。

   丹青:谈艺术,分类是一种谈法,不分类也是一种谈法。我想,你我得跳出文学、绘画的立场,从“外面”来看待文学、绘画与电影——人类乐意欺骗自己。电影是人折腾出来的物事。人类活到今天这份上,我宁可说是生活成了艺术的“赝品”。

   这可能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美国塑造了好莱坞电影,好莱坞电影又反过来塑造了今天的美国。譬如手枪文化。持续而生猛的校园枪击案,根子,是文化问题,而不是暴力问题。你看,连美国人也痛感好莱坞电影启示了“9.1l事件”。只有世贸大楼的浓烟使无所不能的好莱坞电影瞠乎其后。

   最近有个孙志刚被活活打死,倒是比较纯粹的“暴力问题”。 自然,背后是中国的问题。

   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说:“有什么人民,就有什么政府”。我看是有什么艺术,就有什么人民。《三国》与《红楼梦》之类,塑造了中国人,今天,是美国电影塑造全世界。欧洲抗拒好莱坞,不是在抗拒电影,而是抗拒电影的塑造功能。 中国呢,巴不得被塑造。你看看房产广告,看看今日所有商品宣传的生活方式,至少中国的白领与下一代全都有意无意过着假想的美国生活,全中国都市建设也都是假想的美国景观。

   如何假想?从何模拟?还不是好莱坞电影。

   安忆:生活从来不会成为艺术赝品,因真正的艺术一定是背离生活的,它的性质是虚无。你说的那些事故,恰恰是因电影先成为生活的赝品,所以,才可为生活提供现实的手法。而艺术是乌托邦,完全不可实践。

   西蒙•波娃有一部小说《女客》,我非常喜欢,她写的就是一场艺术实验,丈夫有了外遇,妻子便将这年轻姑娘引进来,试图组合一个爱情三人行组,最后在性的问题上惨遭失败。

   丹青:你怎么知道不可实践?我们小时侯看《飞刀华》,立刻弄来刀片绑上鸡毛,瞅着周围没人,就往门板上狂飞,区别只是有的刀刀击中,有的,譬如我,刚一出手就飞到别处去了——“爱情三人组”在波娃笔下“惨遭失败”,可是在真实生活中时常大获全胜,别说性开放的欧美,现在的中国也有这类淫事,最近出版的《天亮以后说分手》就有类似的告白。你可以说不道德,你也可以不相信,认为那是胡编,可是在生活中、人性中,太多事情远远超过我们认知的范围。

   我相信王尔德的箴言:“人生模仿艺术”。重要的不是“模仿”的成败,而是模仿的欲望。

   当代中国的景观与生活方式,都在疯狂模仿——或曰“实践”——电影中看来的那个西方。北京上海多少“罗马花园”跟真的罗马、真的花园毫无关系。我亲眼看见小市民在电影片场似的罗马花园里买楼置业,过着“乌托邦”日子,裤衩背心晾在“罗马”圆柱的上方,随风飘扬,幸福极了。人们根本不在乎真的“罗马”究竟是怎样的,快感来自“模仿”本身,五十年代我们模仿苏联,九十年代模仿欧美,苏联欧美究竟是怎样的呢?管他娘!中国人照样获得巨大的快感:瞧啊!我们过上了苏联的生活!我们过上了欧美的生活!

   人类是自己的创造物的模仿者。艺术与生活从来是互动的,艺术与生活平行,彼此模仿。你老是说艺术的性质是“虚无”,难道生活是“实有”么?生活才是彻底的虚无啊。

   中国人说“人生如梦”,大实话。人难以确信自己的生活,更不可能占有世世代代的生活,我们今天这样说话、创作,就因为世世代代的艺术教会我们这样说话。“过去”留给我们的只有艺术。没有艺术,我们能够把握的“生活”太可怜了。

   人类欣然接受生活的骗局, 电影只是生活这一大骗局中的一小部分。电影之前的艺术,都在使劲和生活的骗局——也就是“真实”——相诘抗,但总不如生活“真实”。好,到了出现电影,艺术与生活总算平行,“欺骗”于是对等,或者说,电影与生活,彼此成为骗局中的骗局,换个说法,生活与电影彼此成为“真实”中的“真实”。

   我有篇短文《恐怖与效果》,写女儿怕蟑螂,却不怕任何影像中的暴力。我不是写闺女,而是写“影像”、“真实”与“观看”的关系。 电影中的暴力非关暴力——电影院是文明场所——它是要你排排坐好了,安全地受骗,吃着爆米花,一声不响看杀人。

   我们丧失经验了吗?

   安忆:这是现代病,病源其实是人生经历匮乏。奥斯丁时代的英国妇女,是到小说书里找人生来享受,这享受需要积养的准备深厚得多,需要的智商也高,还需要相当程度的闲适。如今时代骚动得厉害,哪有看小说的闲心,太间接了。那么电影最好了,它那么象形,那么能模拟生活,让人身临其境,又无威胁,安全地享用人生。

   丹青:人生虚妄,人生不安全。人在艺术的骗局中确认生活,寻获安全,同时满足欲望。人的所有欲望中,“被欺骗欲”是为大欲。女人渴望爱情,在电影中她被男人拥抱,但没有被遗弃之虞。男人渴望风流,但在电影中,为风流送命的不是他。

   人靠艺术提供的大量“伪经验”喂养欲望,电影,制造了所有艺术中最逼真的伪经验。

   安忆:我以为电影刚发生时,它还能发现自己的问题,因之前的艺术都与生活有间隔,陡然到这境地,自己也吓一跳,还是警醒的,如今却有些糊涂了。它真就仿真起来了!随了科技的进步,几乎无有它做不到的,就像你说的,《拯救大兵瑞恩》,刀一点点戳进胸膛,不用看,我也知道它是一点点戳进胸膛,是,嚇人的,街头杀人也嚇人。

   如今,战争,排犹,文化革命,全都归结为一件事:暴力,好像暴力是最重大的伤害,意外事故也会有极残忍的暴力发生,反也许什么意义都没有。曾经看过一个电视电影《逃离索斯比》,写二战中一次成功逃亡集中营。有个镜头,一列载送犹太人到索斯比集中营的火车停靠站台,下来难民,其中有一个年轻女人,穿一件灰白大格子的呢大衣,站在站台上,显然还并不十分了解自己的处境,仪态还带有优渥生活余下的优雅。很快就有一个镜头,是在一工棚里,长条桌案边的难民在检查归置已死的人留下的遗物,其中就有这件灰白大格子的呢大衣。这隐匿在背后的暴力多么惊心动魄,而受众亦多么文雅有教养,不像现在,人都变得粗糙鲁钝,非要刀一点一点戳进胸膛方才起反应。

   反正电影有办法逼真,再加上音响,蒙太奇,可以夸张,加强效果。电影自己就陷进去了。而叙述故事似乎不够过瘾,浪费了模拟的功能。模拟的能力使它越来越走向表面,内部的性质因不那么具有象形意义,便被忽略,甚至放弃。故事,在这年头显得很落后,小说不要故事,电影不要故事,戏剧也不要故事。

   丹青:电影无所谓“浪费模拟的功能”,电影所模拟(准确地说,电影是“截取”)的就是“表面”——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在“浪费”,都是“表面”——所以阿城说,“没用的东西越多越好”,在一个电影镜头中,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秒,讯息量也是很大的,不能以小说的文字叙述去排比电影的影像叙述。小说写道:“他倒在地上”,与电影影像中一个人倒在地上,完全两回事。

   而电影有的是“故事”。电影是庞大的故事制造业与批发业。《拯救》一片,为了雷恩不死,找来找去找雷恩,死了那许多找他的兵,不就是好故事么?只是你讨厌太过“逼真”的电影手段,认为那是模拟功能的“夸张”与“浪费”。其实电影只是在做电影该做的事,就像你做着小说该做的事。

   “故事”的处境,不过是叙述方式的变化,无所谓落后不落后。站在电影的立场,“故事”叙述的水准与规模,其实大有进步。

   至于实验小说、实验戏剧不要你所说的“故事”,有个很简单的原因:说故事太难。抽象画不要造型,实验艺术抛弃手艺,也自有道理,但其中既隐密,又简单的原因,不过是造型、手艺实在太难、太烦、太慢,那是前工业时代的艺术,这个时代不需要了,或者说,被别种艺术——电影、影像、传播业——所撤换、所替代,情形就像飞机火车替代了驿站和马车。

   自然,这样的说法也嫌简单。事实是,十九世纪出现摄影,传统写实绘画逐渐边缘;不久出现电影,则传统叙事小说及戏剧的命运,也随之改变。二十世纪的艺术是机器复制时代的艺术,创作工具直接改变创作方法,传播方式直接改变艺术功能,创作方法、艺术功能一旦改变,又直接改变了艺术的所谓“受众”与观赏方式,最后,整个儿改变了艺术与大众的传统关系。

   安忆:时代要不要是一回事,艺术自己要不要是另一回事。而我,真的很怀疑,受众是不是真的不要,这时代已经是经过描摹的了,我怀疑它的真实性。但无论如何,我还是坚持,艺术自己要还是不要,是真正的问题。时代和艺术能分开,分不开的是艺术而外的性质,比如现代诗里“创新”的成分,倘它能不以新为先,传个至少十年二十年,不就和时代分开了?

   丹青:可不是么!“这时代已经是经过描摹的了”——所以我说生活乃是各种艺术的大规模赝品啊!不然我凭什么怀疑生活的真实性?!我怀疑,我才能享受艺术的“真实”。

   你怀疑“受众是不是真的不要”,这是可同情的观点。你要知道,受众在艺术的变局中从来是被动的。你给他小说,他边读边哭,你给他绘画,他目瞪口呆,可是忽然电影出来了,他就扔下小说或画册,跑电影院去了。反正艺术给受众什么,受众就接受什么,久之,时代于是变化——时代一旦变化,连同艺术,就真的回不去了。

   安忆:当然,我不是无视时代的作用,我反而是觉得时代的力量太蛮横,将什么东西都朝一个方向改变。艺术就像儿童玩具,物质的部分越来越多,替代了智能的活动。旧式的玩具,物质部分十分简单,比如你们男生玩的抽“贱骨头”、拉“岔铃”、打弹子,都需要极高的技能,那些游戏高手都有着超强的天分。而今,电子游戏机,物质性的含量极高,这“物质”包含材料,技术,生产的过程,而游戏的操作则只留给感官上——机械的反应,这反应通过按钮传达,接受者的动作不再需要使用心智。

   丹青:人类的心智永是在变化中。人发明了游戏机,于是,“贱骨头”、“打弹子”之类的心智,遂告荒芜,可是当年发明“贱骨头”、“打弹子”——可惜谁也说不清年代——必定也使此前更古早的男孩们的游戏方式,逐渐荒芜而销匿。

   有一天“游戏机”也会变垃圾,被别的玩物无情替代,愿“游戏机一代”别太失落。

   但你放心,还是人类在玩,因人类有心智。道家是反“智”的。庄子见打井水用杠杆,担忧了。今日想来,人类确是“心”、“智”两端,愈告分殊了。

   这问题,你以为今人不知道么,许多电影主题就在讲这回事。

   安忆:我并不是痛惜游戏的流失,我痛惜的是游戏中的心智流失。现代电子游戏机一类,心智的劳动已被分工给玩具发明者,具体说,就是软件开发工程师,游戏者被分工得到的只是操纵,操纵摇杆或按钮,感官作出反应。反应的条件已经为软件开发人预先设定好了。

   艺术也变得这样。比如中国的戏曲,舞台上空空荡荡,环境,用物,空间,全寄于表演者的表达,而受众亦需要有一定的前期准备,能够认同领会于表达。现在台阶上去了,布景上去了,家具也上去了,无须表演承担描绘环境的任务,观众亦不必费心。艺术在二十世纪的发展,就是越来越迁就受众的懒惰、不学习、不上进,电影在这方面最有条件,因它物质性最强,它对受众的要求最低,可以说,它培养了受众的官能倾向,并以此争取了更多的受众。官能总是容易激发的,它在表一层,隔离了心智。受众又反过来促进艺术对官能的作为。物质世界的充沛、过剩,已经能够操纵艺术受众,以及这两者的关系,一切都不自然不健康了。我放心不下的是,这世界会成为专制的社会,少部分技术分子统治着绝大多数的愚民。民主所面向的大众,不是被提高、启蒙,而是被迁就,又一次地受蒙昧。这由智识分子主持的专制制度可是连颠覆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没有抵抗者,都是受惠人。

   丹青:“自然观”、“健康观”,永在“与时俱变”,人类岂肯安分,连疾病也在“与时俱变”,5ARS便是新的警告。

   我们不能静态地看待事物,不能静态地看待小说以及各种门类的艺术——假如你对往昔真的抱有敬意,你要知道,我们眷恋的老事物与旧价值,当初也曾无情葬送了更久远的事物与价值。

   你说世界范围的电影“一径差下去”,就算如此,那么,电影像电影也好,电影像MTV也好,都只是电影的“家事”——在电影“一路好起来”的二十世纪前半,“一径差下去”的是什么?其实倒是小说,当然,我指的是十八、九世纪叙事小说的大传统。

   更深一层说,在欧洲的历史中,当所谓小说崛起,小说葬送的是什么呢?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故事”传统——今天,你站在小说传统的立场,抱怨电影,那么,有谁能站在“说故事”的立场,抱怨小说?

   本杰明写过一篇《讲故事的人》——他所谓“故事”,包括口传的史诗与神话——他早就敏感到“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他认为这是一种:“现代的病症”,这病症“逐渐把叙述从活生生的口语领域剥离出来”。

   他写道:

   “长篇小说在现代初期的兴起(注:所谓“现代初期”,在欧洲,指的是“堂吉诃德”单骑出现之时)是讲故事走向衰微的征兆。长篇小说与讲故事的区别在于对书本的依赖。小说的广泛传播只有在印刷术发明后才有可能。史诗的财富,那可以口口相传的东西,与构成小说基本内容的材料在性质上判然有别。”

   本杰明在文中纪念的“说故事者”,是俄国人尼古拉•列斯克夫,虽然作者称这俄国佬讲故事的“根”扎在“希腊古典时代”,但列斯克夫至多是十七、八世纪的人,相当于中国的清代。而本杰明文中引述的部分故事缘自古埃及时代,甚至早于中国《诗经》,距今至少三千年以上。

   所以,当你随口“情节”、“故事”时,你其实在讲“小说”。真正的“故事传统”不是“写”与“读”,而是“说”与“听”。

   安忆:本杰明的理论我没读过,俄国人尼古拉•列斯克夫的故事我也没有读过,以我自己的知识、见解理解,小说是有知识分子意识形态,而故事基本没有。拿中国现代小说来说,因是含有启蒙、救亡、批判社会诸多责任,思想的重要性大大压倒情节的承载量。而且,这些进步的小说家,其实缺乏生活的经验,构筑故事的材料又是个问题。那些社会小说的写者,没有责任,可他们也有意识形态,市侩的意识形态,但到底思想的压力不紧,所以故事的成份稍多些。张爱玲是个异数,她会写故事,虽然她不像左翼作家激进,亦不像鸳鸯蝴蝶派顺势顺流,她也对人生不满,是出于个人的私心,但终是不满,与世俗保持了批评的距离,但不会给自己添加使命,就可对现实多几分闲心,留作观察。也可能是女性天生对感性世界有爱好,也可能是天分,小说家的天分,喜欢生活中的美感。总之,她的小说里,比较有故事,所以引大家喜欢,众人喜欢的就是故事。《倾城之恋》里面,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个人,一个要以情爱进婚姻,一个要绕过婚姻得情爱,都不明说,中国功夫里的“推手”一般。事到胶着状态,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际,白流苏先退一步,同居。不料遇战乱,“生死契阔,与子相悦”,结了婚,最后还是白流苏进一步。这一来一回,从此及彼,就是故事,思想家何以耐烦纠缠这些琐碎。我是重视“故事”的,我以为“故事”是小说,以及一切讲述艺术的核。这可能也和我个人有关,我喜欢生活,更确切地说,我喜欢人的活动,人的依据合理性生发的活动,生活的合理性因是受到实践的检验,就最有自然的秩序,这秩序亦就是美感。但生活的合理性又不够,真的很不够,它会将事情拖回到现实的原状,所以我是要依着合理性而将情节推至不合理,没有知识分子意识形态也不行。

   丹青:所以要有小说家呀。昆德拉说,小说只作小说份内的事。他又说,历史书之外还有一种历史,即小说陈述的历史。但我不确定您是“故事至上论”还是“唯小说论”,你的模式,是“普天之下,莫非故事,故事之道,莫非小说”或者一反,是“普天之下,莫非小说,小说之道,莫非故事”——咱们既是说到此处,是该为“讲故事”与“写小说”作一“界别”了。

   故事与小说的区别,不在“材料”,而在“语言”。说书的盛世,村妇野夫能说会道,前时我借你胡兰成的书,其中故事传统的智慧、民间语言的泼辣,俯拾皆是。在古代中国,故事与小说从不打架,二者的语言是同源的,一体的。

   例子实在太多。你比如西门庆潘金莲初见勾搭,如何对话:

   不敢动问娘子青春?

   小人虚度二十三年。

   奴才痴长七岁。

   大人将天比地!

   我每念及这段对话,总会自笑而神往——分明动问,却说“不敢”,也确有几分“不敢”之心;“虚度”、“痴长”,不但报过年龄,意思也巳递到,何其自然;一句“将天比地”,则心思毕露,是自卑绝望,更是撩拨纵容——有什么不好吗?句句“发乎情,止乎礼”,字面好看,说来好听。

   我记得幼年时听周围大人说话,也是这样一进一退、一引一逗,多见言语的风流。

   至于后来那老婆娘与西门庆谋划入港的一道道计策:要是怎样怎样,那就歇了,再要是怎样怎样,便即罢休……真是心思狠毒而实事求是,丧尽天良而入情入理,结果给武松同志一刀杀了,好端端毁了一位无师自通的结构主义语言学心理学符号学大师。

   你再听听今日三里屯酒吧座中的语言,我是亲耳听到过:

   嘿,海淀区的吧?农大还是工大?咱俩肯定见过?!

   去你的,瞧那熊样儿!

   旁边来个小子:哥们,要不咱把她给废了!我以为真会怎样,临了也就留个手机号码之类,拜拜。

   其实,北京地面还算会说话的,现在的上海话简直折煞人:

   “小姐,能请你喝杯咖啡吗?”结条领带,戴副眼镜。

   “故事”没落,消失的倒不见得是故事,而是语言的活力与魅力——以本杰明的说法,则是“交流经验的能力”——你前面说,现代人经历匮乏,但故事供应经历:人生大部分经历并非是“亲身经历”的。

   如今看电视长大的一代孩子没有听故事的记忆,他可能敏于吸收,但拙于表达。我教书,发现今日大学生十之八九苦于不会说话,远不如三十年前弄堂胡同口阿飞流氓小瘪三会说话。他们获得性的自由,但缺乏表达与倾听的秉性。他们的语言源是官定的课本、报章、电台,还有商业杂志、广告、网站、流行小说与流行歌,他们的日常交谈,大抵是千篇一律的书面语言。京沪各地的土话、俚语、切口,短短二十年迅速消失,语言的“生态环境”严重凋败失衡,电台职业说书人宣讲武侠故事的词语也频频出现“从而”、“也许”、“进行”、“即使”之类翻译体白话。我受不了当今各种各样“文本”,即语言空前的乏味与同一。

   自然,这是百年来被迫西化及愚民教育的总报应,故事传统的消亡只是远因。

   故事传统,我想,也不在故事,而是说话的艺术。故事传统一朝没落,则诚如本杰明所说,导致“经验”的丧失。他在七十年前写道:

   “讲故事的艺术行将消亡……似乎一种原本对我们不可或缺的东西,从我们身上被剥夺了:这就是交流经验的能力。”

   请注意,重要的还不是“经验”,而是“交流经验的能力”,以及这种“能力”缺失的后果。若你不嫌摘引过多,本杰明这样地看待故事与小说的区别:

   “一个故事或隐或显地蕴涵某些实用的东西。这实用有时可以是道德教训,另一时则是实用性咨询,再一种则以谚语或格言呈现。无论哪种情形,讲故事者是一个对听者有所指教的人,但是,如果‘有所指教’今天听起来显得陈腐背时,那是因为经验的可交流性每况愈下……要寻求指教先得会讲故事,编织进实际生活的教诲就是智慧。”

   至于小说的性质,他也说得中肯:

   “小说既不来自口语也不参与其中,这使小说与讲故事尤其不同。讲故事的人取材于自己亲历或道听途说的经验,然后将之转化为听故事者的经验。小说家则闭门独处,小说诞生于离群索居的个人。此人已不能通过例举自身最深切的关怀来表达自己,他缺乏指教,对人亦无以教诲。”

   您看到此地会不痛快么?其实美术史的情形也一模一样:两百年前出现所谓“纯绘画”,古代绘画伟大的教化功能,与生活相交融的朴素活泼的关系,也从此丧失了,我修造的就是“闭门独处”的所谓“纯绘画”,但我深知我的画还不如小说,根本没人需要,毫无用处。

   且看本杰明接着怎么说:

   “写小说意味着在人生的呈现中将不可言诠与不可交流之事推向极致,囿于生活之复杂丰盈而又要呈现这丰盈,小说显示了生命深刻的困惑。甚至连小说体式的第一部伟大经典都表明,人杰如堂吉诃德,其精神之伟岸,其勇气和侠义助人,都毫不具备教诲,毫无智慧的闪烁。……另一方面,‘成长小说’一点也不偏离小说的基本结构,它将社会进程与个人发展融为一体,仅仅为决定这种形式的秩序提供了最脆弱的理由。”

   小说内向,故事外向。这段分析不可简单理解为对二者的贬褒。一部小说即便畅销一万册,仍是一万个孤单单的人躲在哪个角落里孤单单地阅读。在“个人主义”时代的晨光熹微中,小说诞生了,从此养育了千千万万孤独的人。

   可是多少文学家的童年有一个会说故事的隔代长辈!“故事”,乃是“小说”的血亲。可是小说呢,小说从未给我们孕育一位柳敬亭或尼古拉•列斯克夫。

   安忆:文字的修辞性准是在某种程度上损伤了口头话语的功能。你是知道有一位扬州评话家王少棠,原先我们家有他的评话《武松》,《水浒》里不多几回被他说成两大本几十万字。一九九八年,我去镇江见了他的儿子,也是说书人,但他所说的“武松”却是他父辈已形成定稿的,可不可以说,又从口头话语回到了文字,性质完全不同,他不可能是王少堂一代大师了。

   丹青: 小说与口传故事的差异,并不单在语言和修辞,还在传播的方式及效果。口头语言照样讲究修辞?因为在没有传媒的时代——小说正是印刷术发明普及的年代诞生的——从朝廷大臣到贩夫走卒,从国家大事到里巷日常,所有行事与沟通,全靠语言的艺术。前引奸夫奸妇的对话,何等修辞。直到二、三十年前的中国——当时中国处于前现代社会——我们还能经常遇见能说会道的市井与乡下人,他(她)可能根本文盲,但他们的口才远胜今日的作家、学者与电视主播。为什么,就因为世世代代的故事传统那时还没断根,寻常过日子,一开口也是“文采”缤纷。

   安忆:我觉得你这里又模糊了概念。前引奸夫奸妇的对话,能单纯看成是口头语言吗?恐怕不成,那是已经落成文字的。我以为口头语言和文字语言的区别在前者不断变化,后者则是固定的。我听一个云南的朋友和我说,“文化大革命”,农民宣传队演《白毛女》,基本按样板戏的路数,再加上歌,舞,说,做。演到山洞相遇那一场,一大伙人一起涌进山洞,大春如何与喜儿相见呢?而乡下人自以为他俩必须单独相会,于是大春返身与大家说:“乡亲们,你们等一下。”大家在洞口止住脚步,然后大春唱道:“山洞里遇喜儿”。还有中国戏曲里的插科打诨,西洋戏剧里的小丑,都是随机应变而生。你方才引用的对话,当然已有语文的修辞,不再是纯“口头语言”,口头语言也当然有修辞,那一句“将天比地”一定就是。我所生活过的中原地区,无论农人和市井,打赌发誓总是这样开头: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父母。但反过来说,他们的这些语言也显然是受了戏文唱本的影响。总之,口头语言即便修辞,也是随时变动,即兴而起,广采博收,并且,流动不定。一旦由你我说,就已失掉大半。

   人要不要故事?

   丹青:我举一例,咱们看看文学与故事怎样在中国“模糊了概念”:胡兰成《今生今世》有一段不知你记不记得:他流亡浙西,年节看戏,讲到“斩韩信”——

   斩韩信的戏也了不起。那韩信,取赵收齐灭楚,开汉朝四百年天下,有十大功劳,封为三齐王,吕后却把他骗到未央宫,使丞相萧何数其罪。是时陈稀反,韩信密书教以用兵形势,书被截获,萧何示以韩信。韩信见了证物,他但说:“天下何事都可成可败,惟惜陈稀无谋。至于寡人,若不带有几分反叛,便不是韩信了!”他起行数步,上下四方观看,萧何问他,他道:“我仰观天,天不杀韩信,俯观地,地不杀韩信,中观世人,世人不杀韩信。”当初韩信不肯下山,师傅许他封过天下的刀枪,都说不杀韩信,不杀韩信,惟叮咛他衣裳不可穿桃红。但现在却出来了一个年青的厨娘,向他掷厨刀于地,叫声三齐王,你识得天下的刀枪,可知道这是什么!韩信一呆,便是这厨刀没有封过。他问厨娘姓名,厨娘道:“我叫桃红。”当下他想起师傅的叮嘱,就拾起那厨刀自刎了。

   这一节,可说是戏文,可说是故事,也可说是“话本”——所有这些既来自口语,又还原为口语——其中小半史实作底,大半却是演义,因韩信不是那么死法,然而活灵活现,又如本杰明所说,满含教诲,使你识世知命,而这样“非正式”的“文本”,古代中国不知有多少。

   我在想,本杰明先生要是了解一点中国历史,读过“唐宋传奇”或“三言两拍”,听过中国千年不衰的种种“渔樵闲话”,他该怎样地惊异于中国悠久的故事传统,并发现古代中国人从未有过所谓“小说”——这概念本是西来的——与“口传故事”的矛盾纠缠。今年我去乡下画写生,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农民一边坐着给我画,一边喋喋不休给我讲《西游记》,那份口才!我讲课的水准不及他百分之一,可是这位老汉根本不识字。

   中国的事情与西方从来不一路,从来是“概念模糊”的——所谓“概念”,也是西来的词语——你前面说五四以来的“中国现代文学”,那代人是受了西洋进来的文学观影响,建国后又被奉为唯一的正宗,其实民国另一路小说与文艺实在被故意抹杀了,这冤案,阿城在《闲话闲说》里已经说得很透彻,只是现今绝大部分读者未必明白他的意思。

   去年看张恨水资料,他实在是厉害的。他的白话文小说,其实根植于章回小说,以至说书传统,而且“与时俱进”,应变自如。在巴金写《家》的时代,他早写出了同样的主题,在抗战烽火中,他还立即写出了民族自卫的主题,而在当时,并没有一个什么文化部宣传部要他那样写。

   他的散文写得好极,不知你留心过没有。

   台湾的高阳也了不起。写的是白话小说,底子是章回与说书。他自己说要是他生在前代必是翰林,我猜他要是落第,也是个大说书人。

   好了,西来的文化,终于将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乃至整个中国文化置于混乱之中,以正面的说法,那是现代化的追求,新文化的建立,新文学的革命过程,你我是受这时代洗礼——或曰污染——的最后一代人;至于负面,说来话长,拉到我们的话题,则譬如现在的年轻人,我就不止十次听他们抱怨“经历”太少,没有“故事”,这一说,何以是“负面”呢?

   所谓经历、故事,不必是灾难、大事如“文革”之类。“文革”、插队的一代,不也没经历过军阀与抗战这等世纪大事么?我小时候还羡慕我父母经历过轰炸与逃难——“经历”非指“亲身”遭遇,更不是指非常之事,而是本杰明所说“经验的交流”。

  凡是“被说出的”的事物与感受,方始成其为“经验”。杜尚说,一件艺术品如果不被看见,不被认识,等于不存在。任何“经历”若不被说出,等于白白经历,不可能成为众人的“经验“,俗话是叫做“烂在肚子里”,谁也不知晓。

   譬如你那位王琦瑶,解放后上海弄堂里几多这样的女子,红颜薄命,暗蹙蹙里活过恨过爱过,谁知道?谁在乎?你的《长恨歌》给她详详细细写出来,近日又搬上舞台,于是便有“经验的交流”,其实你哪里“经历”过这等“经验”,然而你写了,便有了这个人,有了这回事。

   再譬如你的《天仙配》,革命军中也不知几多这样子莫名其妙死掉的小女孩,十七岁,走散了,像匹野狗,躺在人家柴堆里,肚肠流出来,慢慢死掉。若不是她的恋人记得,解放后又当了大官,有权查找,有势移骨,又有谁知道?谁在乎?而你又给她写出来,便果真有了这个人,有了这回事。

   你会说,你写了一个“故事”,其实呢,你写的是“小说”。小说与故事的区别,前面讲过了。其实单讲“那个人”、“那回事”,故事与小说很难“界别”,二者真正的分殊,还是传播方式与传播效果——假定全国有一万人读了你的小说,他们会去“口传”么?又假定一万人“听说”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每一传加入新的语言,新的兴奋,新的领会,新的发挥,效果又会怎样?

   我是不会讲故事的,《天仙配》我却结结巴巴给人讲过五六次,以后得着机会,还会讲。我是真希望给它拍成电影——你那么喜欢写故事,那是你的秉赋,你的命。直白地说,《长恨歌》、《天仙配》,若不是小说,而是口传的故事,会是怎样呢?我所以看到小说里的好故事,一排排黑字,书页合上,掖进书架,总觉委屈,待读见本杰明的说法,这才晓得好故事在小说里闷死了,还得给它找个别的出口,放出去。

   可是听众在哪里?今日中国的 “故事传统”,恐怕只剩“小道消息”和手机里传不完的荤段子。

   安忆:《天仙配》的故事真来源于口头传说,一九九零年去陕北,有人给我讲了这个故事,为什么一直没写,是因为故事太过离奇,我非给予特别现实的条件,才可使它具有生活的面貌,我喜欢生活的外部状态。我一直到一九九七年才写这故事,将故事的环境放到我一九九三年去过的一个山村,在山东沂蒙山区,名叫谢家窑。我必须有一个实地到过的环境作我故事的舞台,才可生发情节。那个山村,印象就是两个字“逼仄”。山是石头山,水就是从石岩上薄薄淌下的一线水,村道都是斜的,挨着山壁,可家家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于是每家人都负了一笔计划生育罚款,院子里则都有一口棺材,发落老人的。承继延续的大事解决了,中间的衣食过渡就都好办。我们去到村办初小,教室里坐着一个青年,高中毕业回来当教师,他脸色白皙,穿一身整洁的藏蓝西服,小孩子写字时,他自己读一本手风琴谱,正读《杜鹃圆舞曲》。他和整个山村的景象都非常不协调,我不禁为他惋惜,但也断定他一定能走出去。当汽车出村时,我看见村口陡然高起的岗上立满了坟头,因从下仰视,那坟头显得高大而有威严,所以我又知道,这小山村定会永存下去。有了这些具体的条件,我方可上演我的故事。脱离了这个再造的背景,那故事一方面相当简约,另一方面呢,它的含义也可有诸多理解,而我用小说把它固定下来,充满起来,同时也狭义化了。《长恨歌》的情形比较不同,原来听来的多少有些猥亵,吸引我的是两头,一个上海小姐,死于社会闲杂之手。民间传说,包括市井传说亦有它的鄙陋性,并非样样都好,你说的“小道消息”和手机“黄段子”当然也算民间传说一种,却是粗俚多得多,所以,道学教化并非一味的不好。我插队那地方的农人,可说相当文雅,他们也谈性,却没那么污秽。我觉得清代的笔记小说很好,它没什么道学和政治意识形态,但却有审美辨别力,可剔出鄙俗龌龊的,然后诚实客观记录杂闻杂见,其实已含有知识分子的教养,中国文学的修养远非你我今天认识的那些。有一回,与几个小朋友一起讲恐怖故事,我说了一则笔记小说,仅几句话,便将他们全部吓倒。说的是某年某军在某地杀戮无辜成千上万,次年,地里长出大豆,均是人头状,有脸。可是天地喊冤啊!又毛骨悚然。但笔记小说的问题是,情节的条件太简约,构不成故事。故事还是要有过程,要有此岸过渡到彼岸。所以西来的技术就极好,西方人有逻辑的头脑,可将事情解成一环一环,相扣着,推到那一头。我们现在所写的小说其实就是西方小说的观念,就像你们的油画。我喜欢这种环环相扣,有推理的乐趣,也有量变到质变的前景,更有升华的可能性。我需要过程,因我相信积累,相信量,这些观念似乎已不容于现代所有艺术的形式之中,故事似乎又回到世俗大众。

   好,那么,面向大众的中国当代电视连续剧把故事传统拾起来,不料,却有了惊人的表现。

   丹青:故事永远有市场。人需要故事,因为人需要经历,尤其需要经验的交流。我分明看到:近二十年来的中国文艺有一种潜在的,原以为迹近灭绝的顽固积习,弥漫骚动,无以名之,仿佛前世的回忆,以至仍可称之为“故事传统”。在五四运动牵延至今的文艺“正溯”之外,有那么一大群人,利用西来的技术与传媒,越来越多、没完没了地给中国老百姓叙述自己的故事——这种讲故事的现代方式,对了,就是电视连续剧。

   我是看电视连续剧的专业户,十多年来,在纽约,我少说也看了两千集以上。

   二零零三年九月

   《上海文学》2003年1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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