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家每户的炊烟在天上吸收水分,结成一颗颗烟灰落回地上;在一场风里齐齐飘向远处的柳絮,来年被一场相反方向的风刮回来;路上的尘土踩起来,傍晚又均匀地落到回家的人头上肩上。所有往天上飘的东西,最终都会回到地上。这道理跟人要吃饭睡觉一样平常。因此村子里的人相信,没有什么东西会消失不见,那些死去的人其实只是飘走了。总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看到身边围着一群长大的儿女。人们都不避讳谈论死亡,因为他们都在企盼有一天死者回到家里,告诉他们关于外面世界的事。死亡是一种上天的馈赠。
那一年整个地区要兴建一个规模巨大的水库,很多户人家被迁走。那时候正是春天,树都攒足了劲儿往天上长,往上长的同时带起了无边的尘土。没有迁走的人用羡慕的眼神看着其他人在尘土中跑来跑去,收拾行李,把地里的活都干完,庄稼都用麻袋装好搬到车上。迁走的人脸上一半是欣喜一半是迷茫,他们不用死,就能出去看到外面的世界了。他们在漫天尘土中忧虑和期待着未来。我那时还在母亲肚子里,隔着子宫听到外面喧闹声经久不息。
等到该走掉的人全部搬走,喧闹声停息很久后,尘土没有像人们习以为常的那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漫天的尘土遮天蔽日,雨还没落地,就沾满尘土,变成了泥团子。整个村子很快一片泥泞。人们开始慌了。
归根结底是人一下子走掉太多了,再也压不住地上的土。很多院子一眨眼被搬空,连石磨都搬上车拉走。一辆车拉走了一家人在这里几十年的生活,车轱辘压得吱吱作响,整条路都是深深的车辙印,像一根铁丝勒进村子的肩窝里。村子驮着那么多东西走了那么多年,现在背上一下子变轻了,所有东西都开始变轻,开始往天上飘走。
一开始是那些轻的东西往天上飘,一捆晒干的稻草,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很多户人家的孩子就这样在一个晚上抱着一袋粮食突然飘走不见了。踩下的脚印,脚跟刚一离地,也一下子飘走,地上什么都没留下。人们只好把所有东西都用绳子拴住,睡觉的时候也把自己拴在柱子上,生怕做梦的时候跟着梦一起飘远了。后来这种情况更严重了,一脚在水坑中踩起的水,也不会落回地上,牲畜就舔着这些空气中一团团的水解渴。树和庄稼也开始倒着长,把根扎进空气里云里,因为水和土也都在天上了。村子里的人不再分田分地,他们把整个村子上空分成一块一块承包出去。地上只剩下斑驳的岩层,那些岩层古老到阴暗和潮湿一刻不停地渗到空气里。阳光晒不到地面,阳光从高高的天空洒下来,在空中像片叶子一样打个转,就飘走了。
路也飘到了空中,外面的人再也找不到这个村子。这里隔绝人世,偶尔有迷路的人或野物闯进来,他们一定会惊异于这个村子的景象:人和动物都在天上行走;老鼠在空气中打洞,能看到透明的洞穴和粮仓;村子周围的天钉满了细木条,防止任何东西飘走。人也从那时候开始惧怕死亡,害怕自己飘过天上的那道竹篱笆不再回来。人把自己的东西------儿女、房子、牲畜、粮食------都紧紧拴在一起,生怕他们跑掉。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
有一天那些迁走的人回来,看到熟悉的房子全都飘在天上。他们想走近看,却被密密麻麻的篱笆挡住,这些篱笆把村子的天也围住。那些人在外面拼命地喊,喊过去邻居和亲戚的名字,眼睛从篱笆的窟窿眼往里看。没有人回应,村子里的人都害怕了。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好像拼命拍打着篱笆嘴里叫喊着的是死神。他们惊恐地紧紧缩成了一团,隔着篱笆观望着过去的亲人,不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