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有一个诗人叫柏桦,很多年前写过一首《现实》,诗中写到:“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我读了之后心有戚戚,觉得诗人写到我的心中去了。我常常想,连转身都是慢的,那该是一种怎样惬意又洒脱的生活方式呢?
其实,关于慢,中国的古人早就偏爱乃至热爱了。庄子说:“浮生若梦,若梦非梦。浮生何如?如梦之梦”,老子也说:“上善若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背后讲的都是一个慢字。
我有一个朋友喜欢旅行,每年都要坐着绿皮火车或者轮船去偏僻的地方住几天。她说,她喜欢在深夜的小站台上望着昏暗的灯光发呆,也喜欢在清晨坐在船尾看朝阳慢慢升起,一个人或者两个人,说些什么或者不说什么,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从水底传来,仿佛很多年前,仿佛她期待的好日子正在一点点到来。
这一点点到来的是某种生活态度,是田野牧歌,也是江水流淌,是滚滚红尘中的内心关照,也是对眼花缭乱的纷纭世界的抵抗与后退。就像诗人在诗中继续写的那样:“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
1989年仲夏,我去过一次神龙架。那时候从武汉去宜昌,只有一趟很慢很慢的绿皮火车,从武昌火车站出发,施施然开过去,要六七个小时的时间。过仙桃,入荆州,再朝西开,宜昌小城依偎在西陵峡的出口,安静怡然,对外面的世界似乎毫不在意。宜昌老火车站在一个小山坡上,左上右下两条路,依稀记得,路的两旁零散种了些樟树和梧桐。宜昌的天气真好,我看见大熊星座悬挂在西北的天空上,四周空荡荡的,没有别的星星。
那一年夏天,我和朋友去了香溪、兴山和木鱼镇。从宜昌出发,坐慢船到香溪,再转三峡背后的县级公路,要好几天时间。没有三峡大坝的长江,依旧如一万年前,万古寺、水月寺、红花、木鱼镇,都是好听的名字好风光。特别是黄昏,行船缓慢,两岸的山隔得很远很远,整条江上没有几艘轮船。山坡上的柿子树和橘子树在民居旁摇摇晃晃,模糊的光芒中,似乎看得见炊烟,黯淡又迷离的夕阳倒映着兵书宝剑峡的山峦。天地开阔,人事唏嘘。扶着栏杆抽烟,看着静静流淌的江水,恍惚觉得这条江中从来就没有淹死过人。
我记得那天夜晚,我们辗转走到香溪源,天已经黑了,长途汽车上下来寂寥三五个游人。天刚刚下起了雨,我对朋友说,找个农家去喝酒吧。沿着弯弯曲曲的香溪走上去,正是木鱼镇掌灯的时候,这一带就是屈原的故乡,也是王昭君的老家。“说不定屈老夫子也喜欢这个时间在岸边喝酒呀”,我说。夏天的风顺着冰凉的河水吹,满山的绿野在朦胧的夜色中分辨不清,唯一清晰的是木鱼镇口的那家小餐厅,猪蹄子烧的真好!一元五角一个,价格便宜的让人吃惊。很多年后我依然怀念那个味道,一条斜斜的巷子口有两棵橘子树,透过树叶,你可以看见更远处忽隐忽现的灯光。小餐厅的老板娘说:“明天是端午节,镇子的广场还有跳舞呢!”
我们在街边喝酒,一个小火锅炖着鱼头,辣椒酱,酸萝卜,月亮刚刚从背后升起挂在巫山的峡谷中,“香溪的水真的很香吗?”我问,朋友摇了摇头,他拿着一只猪蹄,指着木头窗棂边的一盆兰草说:“有可能就是它的香味。”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猱之所居;山峻高而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我疑心当年屈原写下这些句子时,也许正顺着香溪走在从木鱼镇去巴东的路上。但他为什么要去巴东呢?我也不知道。或许这仅仅是我的臆想,他可能更应该去的方向是顺江而下,过荆州,走澧水,入湖南,去汨罗。要不然他怎么又写“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想起车过红花时,上来一个山民背了整整一箩筐的菖蒲,他跟司机说,我就去前面的青岭乡。还是清晨,车上没有人说话,转了好多弯后,我要去的大巴山脉还很远,但我已经闻到了一满车兰草的清香。
去年秋天,和一个朋友又去了趟木鱼镇。从宜昌出发,走沪蓉高速,过高岚,穿兴山,几个小时就到了木鱼镇的中心香溪街。这里如今开发了一条秀美的古街,游客也慢慢多了起来。黄昏时在香溪街转悠,两层楼的小屋子宛若从前,香溪的水依旧清澈,缓缓的,在镇子边上绕了一个弧形,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流向哪里。山峦叠嶂,万物生长,长江在群山背后,根本看不见,看不见就好像不存在,人生大概也是这样。满山的松林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晚归的鸟雀乌压压在树梢上乱飞,似乎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晚饭喝了点酒,从窗口望出去,似乎有星辰挂在山腰。同行的朋友带我去香溪街散步,路过几家小客栈。其中一家叫隐约咖啡客栈,隐约,多好的名字,怎一个慢字了得。暮晚时分,镇子边的几家农户还没有亮灯。站在河水边回首张望,隐约客栈屋檐飞翘,刷了白边,门口贴着一幅春联,只是春联在风雨中已经变成粉白色,看不清楚字迹。二楼的回廊上养着几盆兰草,翠绿的兰草叶子在香溪水的雾中微微颤抖,欲语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