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易书生
很早以前就知道山海关城东不远处的那处醒目的高岗上是孟姜女庙,乘车在高岗前后走过多次,也一直没有近前看看,因为总感觉牵强附会的成分多一些,为此浪费一些时间,很不值当。带儿子到北戴河度假,聂大哥安排的车辆同行者,是河南来的一对母女,却有游览孟姜女庙的计划,遂凑个热闹,一并前往。
顺着长长的据说有108级台阶,迎面所见的庙门有匾额称“贞女祠”,右边镶入围墙的铭石上书“孟姜女庙,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九五六年九月七日公布,秦皇岛市人民政府立”。
抬脚迈入庙内,却是前后两殿,前殿门前的左右赤柱上,有蓝底白字对联一幅:“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正是楹坛大名鼎鼎的那一幅奇联。殿内,正中端坐着一位头戴霞冠、身披红衣的二八妙龄美女塑像,左右两边有童男童女侍立。塑像之上有“万古流芳”横额,两边赤柱有红底黄字对联一幅:“秦皇安在哉万里长城筑怨;姜女未亡也千秋片石铭贞”。仅此联,可以确认,正中端坐的就是孟姜女,讲的是孟姜女哭长城的凄婉爱情故事。殿内的两侧壁上,镶有乾隆、嘉庆、道光等人的题词。后殿为观音殿,殿后有“望夫石”,据说孟姜女就是站在这里眺望丈夫。站在这里,的确可以远远地看到从角山一路扎向老龙头海边的长城。
孟姜女的传说和牛郎织女、白蛇传、梁山伯与祝英台,被称为中国民间以口头、文稿等形式流传最为宽广、影响最大的四个爱情故事,而朝代如此鲜明,厌恶的人物如此具体,却是唯一的,矛头指向秦始皇。问题是,所见所闻有很多是难以经得住推敲的。就比如这里看到的长城,分明是大将军徐达修建的,那一头扎入大海的石城,则是民族英雄戚继光修建。秦朝的孟姜女跑到明朝的长城哭个什么劲儿?不独如此,还有那个“贞女祠”,对联里的“千秋片石铭贞”,“贞女”之说,最盛行于明清两朝,“贞女牌坊”“贞女祠”“贞女故事”,宋以前是不多见的,因为宋朝之前的社会风气,对于女性是比较开放的,“贞洁”观念并不那么强盛。所谓“三从四德”还不至于成为女人的枷锁,妇女改嫁并不为社会道德所不容,再婚也不是什么耻辱。
虽然,看庙里的铭牌介绍说此祠创始于宋以前,明朝万历二十二年(1594)山海关兵部分主事张栋重建。但是,用手机查阅的资料,确有“明万历间主事张栋重建,崇祯时副使范志完重修,清康熙间曹安宇葺而新焉”“万历二十四、二十六年张栋、张时显主持庙宇的创建、修建,并为之塑像立碑,从而确定了山海关孟姜女形象及其传说的基本面貌”等诸般说法,可以确认的是,眼前的庙是明万历年间的建筑。
我甚至有几个大胆的猜测:距离这里不远的东面,也就是海里立着几块巨岩或称之为“碣石”“姜女坟”的海岸处,的确有秦始皇的一处行宫,并且有考古的确切结论,或许,真的存在过一个秦朝的女子,或者与秦始皇有着某种因果关系的女子,未知的原因命丧于此,当然,与长城肯定没有关系,即便寻夫的女子,也不可能千里迢迢直接找皇帝而不去施工现场。
另一个猜测:山海关是北方游牧民族南下的重要关口,隋开皇三年筑渝关关城,唐太宗征高句丽自此还朝,五代后梁乾化年间又被契丹所取,辽宋之时,这里先后被辽国和金国控制。有一段后世文人羞于提及的“靖康之耻”,不是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二帝被金人掳走、大量文人投降,而是一个个被沦为金兵玩物的包括大宋皇族女性、高官女眷在内的六千名女俘虏,她们从大宋的京城被俘虏,一路北上到燕京,还有一部分途径这里继续北上,一路之上,多数女子被蹂躏致死,连皇后都被金兵玷污致死,惨绝人寰,只有少数自尽而亡,这是宋朝男人的耻辱,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自己国家的女人,但是,他们却由此把女人的“贞洁”,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不谈靖康之耻,只讲贞洁烈女,不仅“守节”“殉夫”能受到政府嘉勉奖励,而且还会树碑立坊、史书留名。或许,这里正是当年途径这里的哪位自尽而亡的可怜的大宋女子的人生终点,名曰“贞女”!
还有一种,这里的确有女哭城,哭的却是明朝长城,毕竟,历经洪武、成化、嘉靖、万历、天启、崇祯六位明朝皇帝,前后用二百六十三年修筑的山海关长城,耗用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苦命之人代不乏人,共同的伤悲,逐渐衍变而凝聚成内容丰富的一则民间故事。
对于孟姜女的历史原型,现在已经不是新鲜事,很多人都知道源自于齐国的杞梁妻,以哭而名,尽管经过历朝历代不断增加哭的细节,乃至哭得“崩城”,一直与秦始皇一毛钱都没有,直到唐末五代时期前蜀画僧、诗僧贯休,在其诗作《杞梁妻》中硬生生写道:“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上无父兮中无夫,下无子兮孤复孤。一号城崩塞色苦,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陌上少年莫相非。”首次将故事的时间移动到了秦朝,并将“崩城”变成“崩长城”,于是,开始了以女子哭长城、骂秦始皇的千年之旅,人物也由杞梁之妻传为孟姜女,杞梁变成了万喜良或范喜良,“经传所言者,数十言耳,彼则演成万千言”,到了元代,更是将孟姜女的故事搬上了舞台,传遍千家万户。明末清初思想家顾炎武将此演变过程,在《日知录·卷二十五·杞梁妻》中已经做了阐述。“疑古派”大师顾颉刚在其编著的《孟姜女故事研究》专集中,对此过程做了更为详尽的阐述。虽然,在我看来,“疑古派”如此认真求证民间传说,找到其中的谎言,目的是为了制造另一个谎言。
是的,当贯休将杞梁妻的事,如此蛮横地强加于秦始皇的头上开始,就是在制造谎言,一个为了抹黑秦始皇的谎言。
按理说,贯休七岁出家和安寺,无缘无故,本不该对秦始皇有那么大的仇恨,说他爱憎分明也好,关心民众疾苦也罢,出家人打诳语,确实是在造业,是要坠阿鼻地狱的。但历史就那么发生了,让后人不得不从其自幼尝从其父研习儒典,受孔孟儒家思想观念熏陶来多些思量,不能不从其时常以入世儒士身份对社会予以关注来考虑。自秦以降,儒门中人对秦始皇、对秦朝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乃至已然成了一种本能。按理说,汉朝初年对秦朝的攻讦,有其执政的合理性,儒家对秦始皇近乎偏执的仇恨,让人感觉不可思议。
数十年来,不断出土的秦简,在逐渐洗刷着泼向秦朝、秦始皇两千多年的污渍,在万千的抹黑大军中,按说多一个贯休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但是,他是如此胆大地接转时空,编造出了一个已经广为传颂的凄美故事,故事里的大坏蛋是秦始皇,功德无量。
秦始皇被抹黑,绝不仅仅发生过所谓的“焚书坑儒”那么简单,稍微读一下历史,乃至到了唐代,官方对秦始皇的功过是非,大致是放在一起看待的,唯有儒家一直在咬牙切齿。譬如东汉末年,经学家王朗出任会稽太守,发现当地百姓仍然在祭祀秦始皇。王朗对此非常生气,他认为始皇为无德暴君,下令拆毁了他的像。
儒家门生嫉恶如仇的暴脾气还远不止这些呢!
曹操也是一位被儒生们持续抹黑的受害者。宋代不仅将魏武官庙彻底拆除,民间祭祀也要砸烂。元代还有个别官员对残存的魏武私庙,大张旗鼓地捣毁,众多文人围观以笔墨为刀枪再来一遍斩首。明代,许州知州不仅将曹丕碑改为刘协碑,还将曹丕庙改为玄帝庙,将曹丕的泥塑脑袋直接更换成汉献帝。
还有那个著名的负心汉“陈世美”,现在的人都知道,那也是一个文人搞的冤案。
现在的人常说一句话:“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所谓“流氓”,指的是那些不务正业,经常寻衅闹事,对他人不尊重,甚至有下流语言或动作的人。
顾颉刚在孟姜女故事研究中,指出群众才是孟姜女传说的真正创造者,廓清了长期以来加在孟姜女传说上的礼教迷雾。也有孟姜女故事的研究者认为,故事的源头是一种反抗精神。或许吧!我总感觉凡事不能用“群众”来兜底。所谓的“群众”,在古代是不识字的,根本不具备编写故事、大范围传播的基本条件,唯有那些文人,特别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的文人,以一己之私,滥用手中的历史解读权,对历史胡乱编连,甚至瞎编乱造,故意抹黑他人,泄一己之愤,其行为与流氓无疑,而且是有文化的流氓,祸害尤甚,现实发生的案例已经不少!
走出“贞女庙”,再回头看,我倒是希望,这里是当年自戕的大宋女子的最后归宿,至少,在未来或将出现的考古发掘中,所得所见,能震颤一下儒家门生们的灵魂。
☆作者简介:易书生,闻道阁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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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曹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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