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强 （四川省委省政府决策咨询委员会副主任、成都市社科联主席、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党委书记 ）
贺麟在书房
我对贺麟先生的了解，最初是零星地读了他的一些翻译著作，但印象不深。1997年9月在北京参加党的十五大时，遇到时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贺美英，她是四川金堂人，短暂交流才知贺麟是四川人。20世纪末，在省外学术会上多次碰到清华大学贺克斌教授，他是著名的环境工程专家，老乡相遇很愉快，我们多次谈到贺麟先生。我在四川省社会科学院任党委书记时，贺麟侄孙贺杰同志因为在谋划建设“贺麟故居纪念馆”时遇到某些困难，我带领专家学者去金堂县五凤镇专题调研，听到了贺麟先生的大量故事，还带回几本贺麟的著作随时翻阅，于是了解就更为深刻。对于贺麟故居的保护与“哲学小镇”建设，我们专门给四川省委省政府写了内参，省主要领导和分管领导都做出了重要批示。由于工作关系，中国社会科学院领导和专家来四川开会和调研，我也多次陪同他们到贺麟故居参观。特别是王伟光院长，还为哲学小镇题词。为推进哲学小镇建设，我多次去贺麟故居座谈交流，并提出要设立“家风学院”的建议，得到贺杰同志和有关部门采纳。
今年是贺麟（1902.9.20-1992.9.23）先生诞辰120周年。最近有人问我：四川“为什么要纪念贺麟先生？”难道就是因为他是四川人吗？我的回答，“是”，“也不完全是”。因为我们四川人是很讲感情的，凡是为家乡争了光的人，我们都不会忘记，因为他们是四川的光荣和骄傲。召开纪念会，发表纪念文章，完善纪念馆，建设哲学小镇，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贺麟是著名哲学家、哲学史家、黑格尔研究专家、教育家、翻译家、中国"新心学"创建者，他为世界哲学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特别是早在20世纪40年代，贺麟就建立了"新心学"思想体系，成为中国现代新儒家思潮中声名卓著的重要人物，这一点被学界广泛推崇。作为家乡，纪念这位杰出的学者，完全应该！
贺麟是著名教育家。他是一代宗师，培养了大批著名学者，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几乎垄断了整个中国哲学界！比如，师承他的著名弟子就有：任继愈、黄楠森、陈修斋、张世英、汪子嵩、叶秀山、李泽厚、梁存秀、朱德生、王树人、洪汉鼎、薛华、张祥龙、……等等，几乎每个都是哲学界巨擘和各自流派的开山祖师！当代中国哲学界最有影响最具锐气的哲学工作者都是直接或间接师承于他。有人甚至认为，贺麟可以称得上现代中国哲学界的“原始天尊”或者王重阳！他是现代中国哲学思潮的源头！他讲课的最大特点是"情理交融"、深入浅出，语言生动，如行云流水，引人入胜。还专门写了讲稿《读书方法与思想方法》，深受学生的欢迎。
贺麟是学术泰斗。他是国内黑格尔译介、研究的开山祖师，甚至可以称黑格尔在中国的代言人或者“东方黑格尔”。贺麟的研究方法，是中西结合、新旧融合，敢于批评、善于创新，坚持真理、勇于放弃。他游学美欧，博采众长，吸取精华，从“心学”出发最后回归唯物论，晚年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为纪念贺麟诞辰90周年，1992年9月22-24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民盟中央等单位在北京联合举行"贺麟学术思想讨论会"，与会专家学者就贺麟的哲学体系、学术贡献、治学方法、品格风范、人生道路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热烈的讨论。9月23日上午8时半，贺麟溘然逝世于北京医院，享年90岁。他的人生经历，是一本书，值得精读。
我们今天纪念贺麟先生，是为了激发我们的热情与动力，深挖他那些还没有被人发现的真知灼见、创新思想和独特观点。我们纪念他，是为了学习他的精神，静心为人民做学问，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贡献力量。我们纪念他，是希望有更多“贺麟式”学者走出中国，影响世界，提升我们在国际上的话语权！
当今中国，正需要科学家精神，正呼唤创新型学者的大量涌现。我们需要贺麟这样有志气、有骨气、有勇气、有才气的学者。在贺麟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需要的学风、文风、教风、家风！贺麟是科学家精神的代表，具有马克思主义信仰，具有对共产党的信心、对国家的赤心、对学术的真心、对家人的爱心、对生活的初心、对朋友的诚心，这“六心”值得我们重视和坚守。纪念贺麟先生，我们应该学习他的“六心”！
一是对共产党的信心。从贺麟回国至1948年，国民党多次拉拢贺麟都没有成功。蒋介石曾经四次约见贺麟，给贺麟面子、票子、房子、位置，都被贺麟婉言谢绝。1949年北平解放前夕，南京方面三次派飞机至北平接请贺麟，都被贺麟拒绝，贺麟表示不再同国民党往来。在中共地下党有关人员的帮助下，贺麟明确了自己的选择，果断决定留在国内。1949年国庆时，贺麟将黑格尔《小逻辑》全书翻译完毕，以此"作为对新中国的诞生的献礼"。
1949年以后，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贺麟放弃了自己的唯心论哲学，逐步转向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并且集中精力研究西方哲学和翻译西方哲学名著。他先后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建设》等刊物发表《讲授唯心主义课程的一些体会》、《两点批判，一点反省》、《论反映--学习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的一些体会》、《知识分子怎样循着自己专业的途径走向社会主义?》《论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和转化》《必须集中反对教条主义》等文章，公开表示赞同唯物论，批判了唯心论的错误观点，对自己的思想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充分表现了贺麟敢于深刻地解剖、批判自己，并从根本上改变自己以前的思想观点的勇气，在社会上引起强烈反响。1957年4月11日上午，毛泽东主席在中南海丰泽园接见周谷城、胡绳、金岳霖、冯友兰、贺麟、郑昕、费孝通、王方名、黄顺基等十人，并在家共进午餐，饭后又谈到三点多钟，贺麟深受启发和鼓舞。1964年63岁的贺麟当选为政协第四届全国委员会委员，其后又连续当选为第五、六届全国政协委员。1982年10月，81岁的贺麟经过深思熟虑郑重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获批准，“这位历尽坎坷的哲学家终于找到了光明的归宿”。1982年11月4日《人民日报》专门报道此事，成为学术界的佳话。此后，贺麟不断发表关于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论著。1983年，贺麟为纪念马克思逝世百周年写了《马克思的早期哲学思想》。1986年85岁的贺麟，在《人文杂志》发表《〈马克思恩格斯论哲学史〉序言》。他说，“入党后应有一个新的起点，要按照党章要求去工作和生活！”
二是对国家的赤心。贺麟一直满怀学术救国、读书报国的理想，对祖国的赤心始终不变，是典型的爱国者。他1917年考入省立成属联中——石室中学，1919年考入清华学校中等科二年级，曾任学校《平民周刊》、《清华周刊》编辑。在清华期间受到梁启超、梁漱溟、吴宓等人的影响，1926年被选为“沪案（五卅惨案）后援团”的两个宣讲人之一，到石家庄、太原、开封、洛阳、信阳等地宣传鼓动，宣传三民主义。他深刻地认识到，“一个没有学问的民族，是要被别的民族轻视的”。为此，他决定远涉重洋，赴美求学。1926年7月25岁的贺麟在清华大学毕业后，8月乘一艘美国客轮离开祖国，踏上了“取经”之路。北伐胜利挺进的消息传至美国，他极其兴奋，在他任主席的"东方学生会"举办的学术会议上宣读论文《中国革命的哲学基础》，后来在《芝加哥道德论坛》上发表《中国革命胜利的主导思想》。1931年8月，贺麟结束了5年的欧美求学生涯，自柏林出发经欧亚铁路回到祖国。“九·一八”事变之后，他先后发表了《新道德的动向》《抗战建国与学术建国》和《法制的类型》等文章，提出了振奋民族精神、宏扬学术文化、实行政治革新等主张。抗战期间，他有感于民族危亡，文化衰颓，而力倡“学术救国”。早在1931年，他就撰写了《德国三大哲人处国难时之态度》长文，宣传爱国主义，鼓舞抗战士气，以激励国内学人的救国之志。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在北京大学担任训导长时，多次出面保护甚至营救进步的学生和教授，深受师生的拥戴。一些特务开来的黑名单，他一律扣下不报，被称为“学生的保姆”。在北平解放前夕，他经过郑重考虑，断然三次拒绝了蒋介石要他飞往台湾的通知，决心留在大陆，和全国人民一起迎来了北平的解放和新中国的诞生！
三是对学术的真心。真正的学者不讨好大众，也不投靠权势，只是一心追求真理。贺麟是科学家精神的光辉代表，对欧美古典哲学造诣很深，尤其是对黑格尔、斯宾诺莎、怀特海等西方近现代哲学家有深入的研究。他游学欧美，遍访名流，不是为了名利，而是希望探求真理。他在美国奥柏林大学哲学系学习，希望学得西方古典哲学这个西方文化的正宗，把它介绍到中国，借以帮助解决中国的根本问题。在奥柏林大学两年的求学中，接受了斯宾诺莎的“实体”学说，并由此跨进了德国古典哲学的大门。他发现斯宾诺莎的思想与中国哲学“尽天理，灭人欲”“齐物我，一天地”等颇为接近。他从奥柏林大学毕业后，先后转入芝加哥大学、哈佛大学、柏林大学等求学。他对黑格尔辩证法研究很深，回国后还发表了《辩证法与辩证观》等文章。他选择了二三十年代美国流行的新黑格尔主义作为自己的思想基础，认为“新儒家”哲学代表了“五·四”以来哲学思潮的主流，以孔子、孟子、《诗》教、《礼》教、宋明理学为代表的儒学，是中国文化的优良传统，提出应该吸收西方思想文化的长处，来改造、补充和发挥儒家学说，使儒家精神中包含有科学精神，使儒家思想足以培植、孕育科学思想，而不致与科学思想混淆不清。贺麟认为儒家思想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格物穷理，寻求智慧之理学；二是磨炼意志、规范行为之礼教；三是陶养性灵，美化生活之诗教。他指出，谋求“儒家思想的新开展”有三条途径：一是“以西洋之哲学发挥儒家之理学”，使儒学哲学化；二是“吸收基督教之精华，以充实儒家之礼教”，使儒学宗教化；三是“领略西洋之艺术，以发扬儒家之诗教”，使儒学艺术化。这就是贺麟建构的融理学、礼教、诗教于一体的新儒学。他说这样可以减少狭隘的旧道德的束缚，解放个性，发展人们的自由，而且还可以提高科学兴趣。他由此展开了“心即理”、“心即物”、“心即性”、“体用合一”等诸多哲学命题研究。他的思想自始至终都贯穿着“现代与古代的交融，最新与最旧的统一”的宗旨，表现出了少有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以广阔的襟怀和平等的眼光，将中西文化视为人类共同的精神财富、互有短长，应该互补。他既批判“本位文化论”，也批判“全盘西化论”，站在更高的层次上和更大的范围内谋求和致力于中西哲学、文化的融会与贯通。粉碎“四人帮”之后，他迎来了人生的又一个春天，不顾年老体衰，全身心地投入到恢复和发展中国的学术活动之中，为推动和繁荣我国学术事业而积极奔走，多次出国出境讲学和参加学术交流。这些学术活动，使得与世隔绝达十几年之久的中国学术界再一次与世界潮流汇合，为中国学术界了解世界、走向世界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贺麟的人生晚秋结出了累累硕果。这些成果，充分地反映了贺麟在新形势的鼓舞下，在学术领域里生生不息、奋斗不止的精神风貌，同时折射出一个中国学者对学术事业的无限热爱与不懈追求。贺麟是罕见的学术大家，给我们带来许多思考。
四是对家人的爱心。贺麟对家人充满着深深的爱，对后人管教很严，因此这个家庭出了很多杰出人才。他出生在一个乡绅家里，父亲是一位秀才，曾主持乡里和县里的教育事务，当过金堂中学校长、县教育科长。贺麟从小就受到儒学熏陶，受过正规的小学、中学、大学教育，书籍为他打开了一扇超越时空的窗口。他“特别感兴趣的是宋明理学”，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和耐心。儒学和理学培育出贺麟对家人、对民族的爱心。他对家人的爱心主要体现在进行“爱国家、倡简朴、严家训、重学习”等教育方面。他常常讲到，满眼荣华何足贵，一家和睦胜千金；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推己及人，善心善行；以诚感人者，人亦诚而应等等名言警句。1937年贺麟因父病回四川，适逢家族准备第二次修族谱，贺麟为此题写了《重修贺氏族谱序》，其中有“维家风，保族荣，训导子弟，抚育后昆，熏陶于无形，维系于不坠，其于培养族人之品格而蔚为良好之风气”等论述，足见他对家风家教之重视。贺麟生活节俭，家里除了书籍，没有一件豪华名贵家具，但对于教育事业和贫困学生却乐于资助，总是送钱送物。贺麟对家人严格要求，教育子侄学习不能倦怠，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学习，“好好学习，为人民服务”，凡是想通过他帮忙解决工作的都会被他坚决拒绝。贺麟家人都勤劳踏实，专精于业。家国同构，家是最小的国，国是千万家。国风之本在家风，家风传承润后人。贺麟关于“哲学富有爱民族、爱民族文化的思想”的观点，对家人和社会影响很大。“锄经种德”“耕读传家”“诗礼继世”“爱国家”“重教育”“倡简朴”“慎交友”“端志趣”“忠孝信义”的贺氏家风，对于贺麟及其后代的成长具有重要引导意义。贺麟的哲学贡献、家国情怀、爱国主义精神、学术报国的思想，都源于优良家风的熏陶。2017年，四川省纪委机关、四川省委宣传部、四川省文明办联合举办四川省首届“天府好家规”活动，贺氏家规“锄经种德”被评为“十佳天府好家规”第一名。“锄经种德”是贺氏家族最早立下的家规，一直教化着后人。三百年带经而锄，十四代耕读种德，父诏其子兄勉其弟、血脉延续；锄头与经书，浇灌出子孙的诗书天地；言传与身教，滋养着贺氏的文明家风。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需要历经几代人的呵护与打磨。优秀的文化瑰宝，将在漫长的时光中悄无声息地积淀，为我们留下最宝贵的精神命脉。贺麟家族的优良家风家教，使后人多有出息。他的女儿曾任清华大学党委书记、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其侄孙贺克斌是中国工程院院士、清华大学环境学院院长。特别是他女儿贺美英在工作中始终把德育放在首位，曾获“全国普通高校优秀思想政治工作者”称号。2019年在贺麟故居挂牌成立了“金堂县五凤溪家风文化学院”，著名哲学家张世英欣然题写了“五凤溪家风讲堂”匾额。
五是对生活的初心。贺麟热爱生活，历经磨难初心不改。他在《论人的使命》中指出，“一个人要认真生活，认真做人，就需要有自觉的正大的使命，这样生活才有意义与价值”。新中国成立后，贺麟响应中国共产党的号召，走出书斋，投身于轰轰烈烈的社会实践中。他先后到过陕西的长安和江西的泰和参加土改运动，在土改运动中他目睹了新中国的新气象，思想和感情发生了较大变化，在《光明日报》发表了《参加土改改变了我的思想》一文，得到广泛好评。1957年以后，“左”的倾向开始逐渐泛滥，贺麟也多次受到批判。"文化大革命"中，由于贺麟的特殊经历与特殊地位，他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反共老手"帽子，多次被批斗，抄家三次，游街数次，房屋被分占，财产被丢失，资料被拿走烧毁，被关进"牛棚"一年多，甚至被诬为"特务"而惨遭毒打，受尽折磨。后来，贺麟还以"劳动锻炼"的名义被遣送到河南农村干校改造两年，研究工作全部中断。对于这一切，贺麟以一个哲人独具的冷静与超然态度默默地忍受着，不计较某些不公正的对待和无端的嘲讽，主动积极地参加到批判运动之中，并把批判活动看成是“对自己思想的一种改造，是和自己过去的反动唯心论思想划清界限的一种表现形式”，在劳动中总是不甘落后，什么事都抢着干、争着干。但他从未放弃对党的信心和对生活的初心。1975年国庆节前夕，尚未“解放”的贺麟接到周恩来总理签署的国宴请柬，参加了国务院国庆招待会。
六是对朋友的诚心。贺麟是纯粹的读书人、大学者，为人真诚、对友实在，经常参加友人学术活动和著作成果展。对于去世的友人写纪念文章，评价其学术成就。1942年10月24日，著名学者、史学天才张荫麟在贵州遵义病逝。贺麟发表《我所认识的荫麟》，说:“他(张荫麟)的中国史纲，虽仅部分完成，是他人格学问思想文章的最高表现和具体结晶。书中有真挚感人的热情，有促进社会福利的理想，有简洁优美的文字，有淹博专精的学问，有透彻通达的思想。”1946年7月闻一多在昆明被暗杀，西南联合大学成立“闻一多丧葬抚恤委员会，贺麟被推选为委员。1983年贺麟在香港讲学期间，谢廷光女士邀请他前去府上瞻仰唐君毅的遗物，回来后贺麟撰写了《唐君毅先生早期哲学思想》一文，特别谈了他们二人在思想上、精神上相契合之处，以为纪念。唐君毅与贺麟都是四川人，谢廷光是唐君毅的夫人。可见乡情、友情、学情之浓烈！
2022年9月17日至18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等单位在北京联合举办了“体系哲学的历史与未来：纪念贺麟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与会学者高度评价了贺麟先生的学术成就，特别是他在黑格尔和斯宾诺莎哲学的翻译和研究、新儒学研究、中西会通等领域所作出的巨大贡献。
这些都是我们今天纪念贺麟的理由！（2022年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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