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词话》(以下简称《词话》)在对世俗社会如实地描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种既充溢着时代气息又残留着历史陈迹的多维的思想观念。
其中,既有儒家的又有释道两家的,还有城市商品经济发展到出现资本主义萌芽期所表一现出来的异乎于以在的重视个性、肯定人欲、无所顾忌地执着追求快乐
幸福的新意识。
作者正是以这种新意识为基础,纳融整合了儒、释、道思想,形成了以探讨人生为主体的思想结构,这一结构表明:
《词话》既不是单纯地“说佛、说道、说理学”(清•紫阳道人语),也不是“全部地否定了儒家和佛教的道德观”(日本•池本义男语);
既非政治小说,也并非没有表现理想;而是以晚明进步哲学思想为指导,从财色追求、生命追求、道德追求、理想追求的不同层次全面探求人生的小说。
一
中国古代的哲学思想就对人的探讨而言,大体可分为三大体系:重视个体生命、追求肉体和精神长久快乐的个体性命哲学(包括庄周、杨朱、道教、告子、荀子、
李靓、李贽等重视个体生命的人生观);儒家重群体、轻个体,追求政治久安、道德完善的政治道德学说;佛教牺牲人的现世快乐、希冀来世幸福、精神永恒的理想
主义。
三大思想自中唐以后日趋融合,到了明代后期由于受以李贽为代表的人文主义思潮(近代化系统化的个体性命哲学)的冲击,旧的思想结构发生了新变,《词话》正
是这一新变的艺术反映。
首先,个体性命之学在《词话》中表现得异常鲜明突出。
个体性命之学认为人的生命是第一重要宝贵的。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寻求享乐、幸福。追求享乐幸福的一切欲望都来自人的天性。“则人之生也,奚为哉?为美
厚尔,为声色尔。”“耳不乐声,目不乐色,口不甘味,与死无择。”[1]
“若夫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膏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2]
李贽也认为“好货”“好色”是人的天性。
《词话》于第一回回首词下写道:
“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
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
这便是说情色乃心目所生,人有心有目必有情色,仁人君子也不例外。
吴月娘劝西门庆少干几桩贪财好色的事,西门庆笑道:“你的醋话又来了。却不道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
名,今生了还。难道是生剌剌,胡诌乱扯,歪斯缠做的?”这分明是作者借西门庆之口用传统的自然观、佛教的轮回说为人的色情之欲辩护。
《金瓶梅词话》
当陈经济前去勾引改嫁了李衙内的孟玉楼时,文中道:
“看官听说……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经济,经济便下得这个锹撅着。如今嫁个李衙内,有前程,又是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勾你做甚?”
言外之意,女人若嫁的汉子不称心,再勾个如意的风流郎君,也合乎人情。这种性解放的观念真有点近代味道呢。
个体性命之学为了“存我”“保生”,进而提倡“全性之道”,即:节制一切损害人的生命的嗜欲,以保全寿命久长,达到长久享乐的目的。a是故圣人之于声色滋味
也,利于性则取之,害于性则舍之,此全性之道也。”[3]
得“全性之道,,则“生以寿长,声色滋味能久采之。”[4]
《词话》中有不少劝人节欲的说教,如“爽口物多终致病,快心事过必为殃。”(第七十九回)
“在世为人保七旬,何劳日夜弄精神。”(第九十七回)正是作者讲求“全性之道”思想的体现。
至于以赞赏态度塑造了昊神仙、潘道士、吴道官、黄真人几个道家形象,把相面算命、解攘、斋醮等道术、仪式描述得那样灵验、神圣,正说明作者对道教的信
好。
其次,《词话》宣扬了佛教的人生观。
其内容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教人如何修心积善,以便得力于佛的帮助,解脱罪孽,获得幸福。
二是宣扬“天道”观,强调佛对人的行为的监视功能和善恶必报的力量。
佛教认为:“业有三报,一日现报,二日生报,三日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5]
《词话》第七十五回直接引用《太上感应篇》中的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影随形,如谷应声”。
表明作者对因果报应论的崇信不疑。这一思想集中体现于作品的艺术构思和人物形象之中。
潘金莲以杀武大始,以被武二所杀终;李瓶儿气死丈夫,最终被丈夫的鬼魂索去了性命;西门庆杀人夫,夺人妻,落了个人财两空不得子嗣钓下场。
而“好善看经,礼佛布施”的吴月娘因“平日一点善根,感动了一尊活佛一一普静法师,借法师佛力使西门庆等罪解脱冤孽,托生他乡。 自己也善终而亡。
诚如欣欣子在《金瓶梅词话序》中所言”淫人妻子,妻子淫人,祸因恶积,福缘善庆,种种皆不出循环之机”。
如何修心积善是作者着力表达的另一重要内容。《词话》向人们提示了修善的两种方法:心善与事善。
心善指诚心向善。心若善,须先“心悟”,即靠心感悟佛理,靠“反心”使“心”
欣欣子序
从迷滞私恋中醒悟过来,超脱报应轮回的痛苦。事善指做善事。
在心善与事善二者之间,作者更强调心善是根本,认为无善心者既使做了善事也无济于西门庆募劵五百两银子修缮永福寺,刻印《陀罗经》五千卷,可谓施财行善了
吧,而作者却评论说“佛法无多只在心,种瓜种果是根因。 ……积善之人贫也好,豪家积业枉抛银。 若使年龄财可买,董卓还应活到今。 ”
惟有心善而后做善事方能解脱轮回之苦得到善报。 吴月娘“为人一生有仁义,性格宽洪,心慈好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 ”(卜龟儿卦老妪语。
“仁义”与“心慈好善”属心善,’“看经布施,广行方便”是事善)二善并行,终得善报。
至于普静法师岱岳东峰救月娘,永福寺荐拔群冤则体现了佛教“悲天悯人”“普救众生”的思想宗旨。
也许有人会说《词话》写了一些和尚尼姑好淫坑骗的种种劣行,并让西门庆、小玉等人譭僧谤尼亵渎佛教的神圣,正说明作者不信佛教。
实则不然。佛教有三宝:佛、法、僧。僧不等于法,更不是佛。毁谤男女僧人与不信佛、不遵法,不能同日而语。
作品处处宣扬修心积善、因果报应,怎么能说不敬佛祖、不信佛法呢?敬佛、信法就是信佛教。
再其次,《词话》中所表现的儒家的伦理纲常观念比之以往的小说虽然显得相对淡薄,却依然可以寻觅到它的踪影。
儒家的伦理道德观念集中体现在吴月娘的身上。她忠顺于丈夫, 坚守妇女的贞节,有凌然正气。 处事理家态度公允。 对待下人宽容仁慈, 对恶人口利心
硬。
孟子所言仁、义、礼、智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可谓集于月娘一身。
诚然,月娘并非没有人性的缺憾,但像张竹坡把她评得那样好诈险恶,恐也有离于作者“月楼善良终有寿”的创作本意。
至于作者以忧伤情调塑造的几个清廉刚直的官吏形象,则使读者意识到笑笑生对清官政治的渴望。
总之,晚明进步的人文主义思想与儒、释、道的人生观在《词话》中程度不等地交织在一起,说它单纯地说佛说道、说理学与评判它全部地否定了儒家和佛教的
道德观,同样都是不 全面的。
《焚书 · 续焚书》
二
个体性命之学重视自我价值、肯定人欲的合理性与偏重道德、主张禁欲、视“好货”“好色”为异端邪恶的儒、释思想成相互矛盾的态势。
它们之间有无相融的契合点,《词话》又是怎样将它们结构起来的呢?
众所周知,儒家思想重群体,强调把个体利益消融于群休利益之中,追求政治、道德的价值实现,忽视自我价值和生命层次的思考。
以庄子学说为代表的个体性命哲学,重视个体生命价值,追求肉体和精神的自由快乐,弥补了儒家思想的缺漏,但又轻视社会和政治道德问题。
佛教追求来世的幸福和精神永恒,却要牺牲现世的享乐。而《词话》所体现出来的兰陵笑笑生的思想则是既重视自我的价值(包括生命的价值),肯定人欲的合理
性,又考虑欲望实现过程中的社会道德要求,既不放弃现世快乐的可能,又追求来世的幸福。
它是以个体性命哲学为基础,容纳、整合了儒、释思想来考虑人生问题的。
在这部描写人生的鸿篇巨制中,通过人物形象分析,令人感受最深的是:生活在世俗社会中的形形色色的人,无一不在考虑自身的现实利益,无一不爱财好色,为自己
生活的快乐、幸福而奔忙。
不要说西门庆、潘金莲类是如此,就连作者有意塑造的善良的典型吴月娘、孟玉楼也不例外。
吴月娘怂恿丈夫将李瓶儿的金银珠宝抬入自己房中,却千方百计阻止西门庆娶财宝的主人,不过是“乘机利其财”,“欲得此一宗白财”(张竹坡语)。
孟玉楼爱嫁李衙内,是慕“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害怕守寡“耽阁了奴的青春,辜负了奴的年少。”足见笑笑生是把人的爱财好色视为每个人的天性而
加以肯许赞赏的。这是作者对人的生存本性(财色追求)层次的思考。
同样,人人都爱惜自己的生命,希求上天镶灾降福,保寿长乐。而严酷的生活教训戒示人们:财多惹事端,纵欲过度伤身早亡。
因此,要实现长久快乐的目的,就必须将欲望调节到不损害寿命的适当限度(绝非不要欲望)。
这便是笑笑生对生命追求层次的思考。西门庆死亡的直接原因吴神仙说得很清楚:“官人乃是酒色过度”,“当时只恨欢娱少,今日翻为疾病多。玉山自倒非人
力,总是卢医怎奈何!”
不单吴神仙说得清楚,作者也讲得很明白:“看官听说,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又日嗜欲深者,其天机浅。西门庆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
亡。”
《词话》第一回将这一道理讲得更全面:“说话的如今只爱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炫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女,岂有杀身之祸。”
可见“持盈慎满”乃是笑笑生解决欲望与生命关系的一个准则。
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中,必然存在着个体与群体的关系问题。作为个体的人需利己,作为群体中的一员则需利他,而调节个体与群体关系的起码尺度,是利己而不
损他。不损他为善,能利他则为大善。若侵犯、损害他人则为恶,为天道所不允。
正如欣欣子在《序》中所言:“阳有王法,幽有鬼神所不能捾也。”这是笑笑生对社会道德层次的思考。((词话》中所表现的道德观念主要来自大乘佛教“慈悲
喜舍”、“自利利他”的教义,也有儒学中的仁慈观念。
第四十六回卜龟儿卦的老岖说吴月娘“为人一生有仁义……心慈好善……广行方便”就包含着佛儒两家的道德观`吴神仙称李瓶儿为“素门之德妇”,玳安对此解
释得更明白:
“说起俺这过世的六娘性格儿,这一家子都不如他,又有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笑。……并没有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又常在爹跟前替俺们说方便
儿。”“这一家子,都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
也是从对待他人应仁慈、喜舍两方面而言的。相反,对那些侵犯众生、伤害他人的人一概视为恶人,并使他们受到种种报应。
《金学考论》
当然,有的也例外(如苗青等),但主要人物的善恶是非,作者已在书的结尾诗中做了定性的评判。
诗日“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颠狂定被歼;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可怜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诗体现了作者
对生理和道德两个层次的思考,李瓶儿、庞春梅的直接死因是淫佚过度,一个因“精冲了血管”“血崩而死”,一个“淫欲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死在周义身
上”,都违背了生理原则。
而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曾害死他人性命,属利己害人的恶人,受到现世或来世的恶报(如西门庆不存子嗣)。
至于“仁慈”“好性”的吴月娘、孟玉楼则是一部书中善良的典型。足见作者爱善僧恶的态度十分鲜明。
自从人生有前世、今世、来世以及身死灵魂不灭可入天堂的观念被人们普遍接受以来,追求今世与来生的幸福便成为人生的最高理想。
《词话》以“吴月娘听尼僧说经”、“月娘听演 金刚科”、“吴月娘听宣黄氏卷”等醒目标题,不厌其烦地大段记述身处富贵乡的佛祖们如何修行来世成正果
进入极乐世界的故事。 意在告诫人们不要“只顾眼前快乐,不知身后如何”。
还应修行积善,取得来生快乐。“守着一库金银财宝”的吴月娘因“心慈好善”“看经布施”最终感动普静法师超脱众魂灵的情节,正是作者上述思想的艺术表
现。这是作者对理想追求层次的思考。
如上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出《词话》所反映出的兰陵笑笑生的思想结构以对人生的追求为轴心,形成了如下四个层次:财色追求层次;生命追求层次;道德追求层次;
理想追求层次。
“好货、好色”的财色追求发自人的天性,是人生追求的动力源。他遵循快乐的原则,目的在于达到欲望的满足。生命追求来自人的生存欲与安全欲,遵循保养身
体以求长生的生理原则。它调解人的财色欲望,使之达到既快乐又久长的适度。
《吕氏春秋评注》
道德追求层次是对人的欲望作现实的社会性的思考,避免善良人实现欲望的权力受到侵害,它遵循社会道德原则,调整个入欲望与他人欲望的关系,目的是使每一
个社会成员都能实现自身的欲望,而绝非禁欲。
理想追求层次则是对人生追求的超现实的思考,目的是使人的欲望在佛力帮助下超脱、升华、传递,求得永世的快乐,遵循人世轮回的理想原则。
它一方面以善恶衡人,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对不合理的欲望给以精神上的压力,一方面又给人的欲望以精神的吸引(作者认为亭受食色娱乐的人只要真心向善,同样
可以成正果,如五祖、黄氏女等。)
作者这一以人生追求为轴心的思想结构是对向逆反的。一边是肯定,一边是调节;一边是吸引,一边是压力;一边是善报,一边是恶报。其思想结构图示如下:
节度、去恶欲、惩恶人,虽然是对人欲的删择、调节,但目的是为了实现长久的、人人的、来世的快乐,与佛教的“禁欲”和儒家的“灭人欲”有根木的不同。
《词话》中众多的人物形象说明这样一个道理:追求生活的快乐幸福是人的天性,只要不违背生理原则,不损害他人的追求,便可获得长久的快乐(如吴月娘、孟玉
楼、玳安、王六儿等)。
反之,淫佚过度违背生理原则,侵犯、损害他人的追求,便当遭到种种恶报。(如西门庆、潘金莲、陈经济、李瓶儿、庞春梅等)。
有一种观点认为《词话》没有表现理想,或者说作者根本没有什么理想,有的只是自然主义的描写。 这是不符合作品实际的。
应当看到《词话》作者审视生活的视角和由此表现出来 的价值观念与以往的长篇小说有很大的不同。
它不是描绘神话式、演义传奇式的诗化生活,表现英雄(历史英雄、神魔英雄、草泽英雄)们的丰功伟业,寻求其政治历史价值,宣扬自己的社会政治理想。
而是以随笔散文式的细腻笔触如实地再现现实社会芸芸众生的喜怒悲乐、人情世理来探求人生的真谛。
笑笑生以生命哲学为核心,融纳儒、释思想,意在寻求一种既利己,又利他,乐身却不伤身,既要今世长久享乐,又希冀来世善报的自在、快乐、幸福的人生。
这一点还可以从《词话》开卷的一篇名为《新刻金瓶梅词话》的词所描绘的生活情趣中,以及小说对吴月娘、孟玉楼、玳安、王六儿等人物生活归宿的交待
中得到证实(限于篇幅不再论述)。
当然,《词话》所表现出来的人生理想带有信仰得救成份和宗教虚枉色彩,但它毕竞是那个时代人生的一种向往。
有的研究者从政治角度观察分析作品,以西门庆结交权贵的情节为依据,认为《词话》是一部暴露明代后期吏治黑暗政治腐败的政治小说,虽有一定道理,但却
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词话》以主要篇幅大量情节描述的是西门庆一生的财色追求以及家庭内外妻妾、情妇间的争宠斗势。
官场情节只占全书的很小部分,不过是一部世俗社会交啊乐中的插曲,一幅人生图画中的点缀。
即使就核心人物西门庆而言,追求财色欲望的满足是其核心目的所在,做官并非他的本意。
他以钱财结交以蔡京为首的中央和地方要员的目的只是试图找到政治靠山,以便使权贵们为自己非法的财、色取开绿灯。
再者,作者只所以以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三个妇人名字中的一个字联并为书名,其用意恐非表现政治问题,而是寓意着人生的哲理。
如果说如实地再现那个时代世俗社会的人们对现实利益的执意追求,表现作者对人生欲望实现的思考是全书思想内容主干的话,那么暴露政治黑暗不过是这根
主干上的一个枝叶。
崇祯本《金瓶梅》插图
三
《词话》所表现出来的作者对人生的思考,无论在我国思想发展史还是长篇小说发展史上都不失为一种新变。具有启蒙历史发展方向的近代意义。
其近代意义首先表现在其思想结构不是以理学为核心,而是以个体性命哲学为核心,不是鼓吹禁欲主义,而是反对禁欲主义。
儒、释、道思想在相互对抗中又相互渗透、利用早已有之。自中唐始,三家思想便渐趋合一。
其融合的总体趋向是释、道吸收儒学中的仁爱忠孝观念渐向儒家靠拢,形成了以传统儒学为核心释、道两学为左右翼的具有浓厚伦理色彩的中国思想文化体
系。
同时儒学经释、道思想的长期渗透,原始儒学中的救世热情和外王理想日渐消失,余下了灭人欲、复本性、做内圣的心理要求,染上了愈来愈厚重的综合禁欲
病。
儒学宗教化的直接结果是新理学一一程朱理学的诞生。其核心观点是“存天理、去人欲”,即将统治者外加于人的“仁、义、礼、智、信”的道德教条信奉为
上天赋予人的本性一一“天命之性”,而把人与生俱来的天性一一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需求欲视为万恶之源。
这种以假代真,倒置人性本末的理学已成为彻底违 背人的真实存在的虚假道学,以这种假道学为核心的三教合一思想以群体取代个体,以道德取缔人欲,是造成
一个民族近世悲剧的哲学病根。
在笑笑生探讨人生的思想结构中,既没有兼济天下的政治理想,也没有内向的做道德圣人的追求,惟有如实地描写金钱观念对道德观念的冲击,人欲对理学禁欲的
反叛,群体意识在自我意识中的淡化。
其基本点是重视个体,肯定人欲。这种对人生的思考,虽不一定直接受李贽思想的影响(主要来自对现实生活的思考),但毫无疑问也是晚明以李贽为代表的人文主
义思潮的有机组成部分。
它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反对中世纪禁欲主义的文化思潮,同样表明人类对自身认识的自觉和飞跃。
《词话》中所表现的进步思想与晚明人文思潮一同开启了中国近代思想发展的方向,从资产阶级启蒙运动至五四文化运动则是这一思想的继续、开拓和深入。
其次,在中国长篇小说发展史上,《词话》第一次表现了对人生欲望思考这一近代文学的重大主题,是我国长篇小说肯定人欲的先驱作品。
《词话》之前的长篇小说虽不乏进步思想的闪光,但总的说来仍以儒家思想为基本内容,没有跳出旧的三教合一思想的藩篱。《三国演义》宣扬“拥刘反曹”的
封建正统思想和仁、忠、义、孝的伦理道德观念。
《水浒传》“只反贪官,不反皇帝”,通过宋江的形象突出宣扬儒家的忠、义、孝的道德观。《封神演义》的思想核心是一方面揭露纣王的残暴、昏乱,一方面歌
颂周文王,周武王的仁道,最终仁德取得胜利。 显然是一部鼓吹仁政德治的小说。
《西游记》尽管写了孙悟空前半生的自由、任性,闹龙宫、闹地狱、闹天堂,显示出较明朗的个性解放观念,但这个具有自由精神的美猴王闹来闹去,最终被压
在五指山下,以失败告结。
作者如此布置情节,正表明其对人类童稚心性任性自由的否定。 后来让悟空带上紧箍咒,忠于唐僧,保其取经,成就正果,目的不过收其放心,成就事业。
封建正统意识也很浓厚。 至于对有财色欲望的人物,四部小说的作者都把他(她)们当作批判或讽刺的对象来描写,采取了简单否定的态度。
唯有《词话》敢正视这一问题,并以大量笔墨毫不掩饰地再现形形色色人物追求财色的种种方式,在如实的描绘中,体现出作者对人生欲望的多层思考。 其历
史进步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在充分肯定《词话》作者探讨人生的进步意义的同时,也应指出其不足的一面,即由于没有找到满足人类欲望实现的现实途径,于是不得不求助于宗教,鼓吹信仰
得救,最终使人欲的实现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自慰自欺的虚幻基础上,这正是作者时代和思想的局限所在。
《意图叙事论》许建平 著
注释(从略)
文章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明清小说研究》,1991年第4期。“兰陵笑笑生吧”全文转载。后收录于《许建平<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标签: 儒家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