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坂元裕二:我已经54岁了,还是最爱写爱情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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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GQ报道的“创作者”栏目。每一期邀请一位创作者,为作品“辩护”或自省,谈论方法和细节,分享世界和趣味。同时也希望当这个栏目汇总在一起,可以拓宽我们对“创作”的理解和定义。

这次来到这里的是,国外剧作家坂元裕二和他的经典日剧。

听说坂元裕二很不喜欢视频聊天,这很像他的作风,但我还是在一个周日下午4点的Zoom会议室见到了他。他总是喜欢穿着纯色上衣,这天是黑色,坐在那间他通常接受采访的工作室里,背后整面墙的巨大书架上塞满了书,以一句十分坂元式的日常寒暄开始了对话:你现在住在哪里?我说出一个京都的地名,他立刻心领神会,知道“那里完全是在住宅街中”,又感叹,“能看见鸭川呀,真是不错的地方。”

专访坂元裕二:我已经54岁了,还是最爱写爱情剧

NHK纪录片中坂元裕二的工作室

他是这样关注日常的人。出现在他电视剧中的人,似乎也总是用这样淡淡的语气,聊着一些可有可无的日常。类似这样的细节,这一天我们聊了很多:错位了装不回去的纱窗,水果三明治里掉出来的水果,浴缸坏掉的下水系统,以及“西兰花煮来吃可不行哟”……他说自己是一个“在日常中充满了失败的人”,困扰他的日常也困扰着他笔下的人物。比起让成千上万的人感到快乐,他是为了“让某一个人觉得有趣”而创作剧本——这个他擅自在脑海里妄想出来的人总是发出感慨,“对于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想的吧”。坂元裕二也真的认为他创作出来的人物就生活在隔壁街道上。

他在电视剧的世界里已经待了35年了。19岁时获得富士电视台青年剧本大赏后,从故乡奈良来到东京,正式成为了编剧,此后一路畅通无阻,创作了超过40部影视剧。尽管从未经过任何科班训练,如今却在大学里教授年轻人们写剧本。在日剧的黄金时代,他站在收视的巅峰。在日剧的低迷时代,他的名字是质量的保证,从不令人失望。

中国观众听说他的名字比追看他的剧要晚得太多,他在只有23岁时就写出的《东京爱情故事》,让赤名莉香成为了许多男性心中的梦中情人,剧中登场的场景,至今仍有中国人前去圣地巡礼——而他却直到四年前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中国观众在看自己的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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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的坂元裕二和“赤名莉香”铃木保奈美

《最完美的分手》让他被视为都市情感剧的名手,《四重奏》大火之后,连原本冷清的朗读剧也很难再抢到票了,最新的作品是完结不久的《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他发了一张豆瓣截图在Instagram上,想知道中国观众发表了怎样的观后感。我们聊到了令人意难平的“笼目之死”,这个角色来自他的困惑和逆反,他想写一个特殊的“配角”,一个特殊的“主角的朋友”——她既不怎么倾听主角的提问,也不怎么解答主角的苦恼,只是有意无意中,出现在主角身边而已。

对于这部剧,他问我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你家也有纱窗门吗?知道不只是自己,原来也有中国人因为装不上纱窗门而感到困扰,他露出欣喜神色——这大概也是他喜欢的日常共鸣的一种。

其实他也擅长日剧中难得深刻的社会题材。在校园欺凌事件中身亡的中学生,遭受到社会冷暴力的杀人犯的家属,虐待儿童与诱拐事件,独自抚养两个孩子的单亲妈妈,男女不平等社会的女性生存环境……在电视剧中往往呈现出电影剧本的深度,连导演是枝裕和都是他的忠实观众。

但他最近故意不写了,以另外一种更隐晦的形式,将社会的矛盾与阴暗藏在日常与生活之中。在一个纯爱剧不再受欢迎的时代,他反而重新写起了20岁年轻人的恋爱故事。今年年初,电影《花束般的恋爱》在国外上映,他一点也不掩饰地对我说:虽然我已经54岁了,还是最爱写爱情剧。

我们拎出了四个关键词——分手、少数派、纯爱、日常(包括但不限于食物、书信、花语等)梳理坂元裕二的电视剧世界。

专访坂元裕二:我已经54岁了,还是最爱写爱情剧

GQ报道:先聊聊上个月刚完结的《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这部剧的创作契机是什么?

坂元裕二

:一起合作过《四重奏》的制作人佐野亚裕美,从TBS电视台转职到了关西电视台,是她先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制作一部新电视剧?我以前和松隆子有过合作,这次就想制作一部由她主演的电视剧,然后开始了这个剧本。

确定了由松隆子主演之后,我总共拿出了三个企划,最终电视台选择了这个。这个故事是从很久之前就在我脑海里的,一直想写,它的核心是一个喜剧:一个离了三次婚的女性,前夫们至今仍然很喜欢她,还在参与着她的人生——这在现实生活中虽然不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但作为喜剧来说,是一个有趣的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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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入泥沼的“大豆田”松隆子

GQ报道:所以“离过三次婚”这个设定,是为松隆子量身定做的吗?

坂元裕二

:最初不是,但能够表现出离过三次婚依然开朗快活地生活着的演员,其实并不太多。我也觉得除了松隆子之外很难再有别人了。“离了三次婚”这个设定,如果演员在表演中流露出丝毫难过或伤心,故事的本质就会完全发生改变,正因为是松隆子,才令这部剧的风格变得十分轻快。

GQ报道:你创作的电视剧一直带着一种强烈的日常感,但“离了三次婚”这个设定,又带着明显的非日常感。你如何在创作中平衡“日常”与“非日常”的关系?

坂元裕二

:如果日常过头了,就无法成为电视剧了。事实上我过去创作的剧本,任何一个都不是完全日常化的。例如《最完美的分手》中离了婚还一直住在一起的夫妇,又例如好几部剧中会发生各种案件,都并非日常。

稍微有些奇怪的非日常中存在着日常哟——我写的是这样的故事,并且我也觉得这样做很好。

GQ报道:从2013年的《最完美的分手》到2017年的《四重奏》,再到这次的《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这些年来你一直创作关于“分手”这个主题的原因是什么?和国外的社会背景有什么关系吗?

坂元裕二

:对于人生来说,比起“结婚”,“分手”是更加复杂的主题,作为创作也更加困难。“结婚”这件事,只要相互之间有爱情,就能克服各种困难,但“分手”这件事,是在爱情消失之后、陷入纠纷之中的两个人,还不得不共同去做的一件事。同样是困难的事情,要在彼此没有爱的情况下一起去做,作为电视剧的元素更容易被采纳。

另一点是,“分手”这件在日常生活中频频发生的事情,人们几乎都在讨论它消极的一面,但其实作为让生活继续下去的一种必要存在,也能捕捉到它积极的一面。不必因为分手而否定人生,我的初衷是想写出这样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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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完美分手的夫妇”光生和结夏

分手之后也和三个前夫保持良好的关系,不能说是我心中理想的分手关系,只是考虑到作为喜剧设定会很有趣。大豆田永久子是一个不太会拒绝他人的人,如今这个时代,人们身上对于他人充满攻击性的一面越来越显性,但我想写也有不是这样的人,他们心中虽然不胜其烦,却像大豆田一样,一边对三个前夫说着“不要再来了”,一边又包容了他们,我觉得这样的姿态很棒。

从结果上来说,也许和国外社会背景之间有关系,但我在创作剧本的时候,并没有想刻意传达这样的讯息。

GQ报道:关于大豆田和三个前夫分手的原因,一次也没有提及。在大多数关于分手的电视剧里,都会花很大篇幅探讨“分手是谁的错?”,现实中也是如此。你对此避而不谈的原因何在?

坂元裕二

:因为分手大抵上就那些原因,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只要提到就好,不用细微地进行描写,观众都能明白。

我认为,电视剧还是应该写人们平时留意不到的东西,而且,没有吵架的分手的电视剧,我觉得更有戏剧性。《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不是一部“过去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所以分手了”的电视剧,而是一部“分手之后的现在,正发生着这样的事情”的电视剧。

GQ报道:在描写“结婚”和“分手”的时候,你认为最重要的是什么?

坂元裕二

:我没有怎么写过结婚呢。婚姻是一种制度,它与人和人内心之间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婚姻这个由外而来的东西,如何对人的内心产生影响,我对这一点有兴趣。其实如果两个人之间有爱,不用结婚也挺好的吧?但人们还是结婚了,然后又分手了……这是由社会决定的。这样由社会决定的东西,和人的内心的情感混合交错在一起,是有趣的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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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豆田》中突然死去的魅力配角“笼目”

GQ报道:我受到冲击很大是笼目的死。在日常琐事中,用非常平淡的描写,让一个充满魅力的角色毫无征兆地死去,突然跳转到一年后,又恢复了日常琐事的节奏。对于这个人物的创作,你是怎么考虑的?

坂元裕二

:在大多数电视剧里,主角的朋友是为了表现主角的心情而存在的,他们通常负责向主角提问,然后主角在回答中,向观众传达自己的感情和想法。这种一点也不有趣的例子太多了,我渐渐产生了疑惑:为什么主角的朋友总是在提问,自己却没有清晰的人物像?笼目是在这种想法下创作出的人物,她既不怎么倾听主角的提问,也不怎么解答主角的苦恼,只是有意无意中,总是出现在主角身边而已。我想描写一个这样独立的存在。笼目的死,是从最开始在构思这个剧本的时候,考虑着人物之间的关系,作为剧本的一种必要性而写出来的。

GQ报道:在你此前的作品中,我有几个印象很深刻的“死”。《我们的教科书》中,一个女学生的身亡;《太阳与海的教室》中,一个朋友的死;《Woman》中,丈夫的意外死;还有这次笼目很突然的死。在剧本里描写人物的去世,是你一个重要的命题吗?

坂元裕二

:除了非常小的小孩,大多数人在生活中一定会直面某人的死。自己也是一样,我们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家人、朋友和工作伙伴的死,是在我们身边一定会发生的事情。电视剧作为描写人类生活行为的一种创作,当然会出现有谁死去的桥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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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在我看来,你的创作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从出道开始,一直在写年轻人的恋爱偶像剧;第二个阶段是从《我们的教科书》到《Woman》的好几年里,专注于创作反映社会问题的“社会派”作品,最后是从《最完美的分手》到《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集中描写都市里30岁、40岁中年人的感情生态。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创作轨迹的呢?有明显的中途发生变化的意识吗?

坂元裕二

:2010年的《Mother》是一个转折点,从那之后,我只写自己想写的故事了。在那之前,电视剧创作是工作,被人要求写的故事,尽管觉得不那么有趣,有时候也会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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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之前,写剧本是为了给更多人看;2010年之后,是为了让某一个人觉得有趣而创作剧本。

GQ报道:这是一个具体的人吗?

坂元裕二

:是我擅自在脑海里妄想出来的人。不是为了让几千人几万人感到快乐,而是想让这个人看到才创作的剧本。

他是我虚构出来的一个观众,每个电视剧都不一样。他的样子是一个秘密,一旦说出来,就会暴露这是个什么样的电视剧了。

GQ报道:两年前的电视节目里,你曾经说过:是为了少数派而进行创作。能谈一谈你所创作过的那些少数派吗?

坂元裕二

:正如上面所说,我并不打算为了让所有人感到有趣而进行创作,世界上也不存在让每个人都感到有趣的东西。怀着让每个人都感到有趣的想法而进行创作,在我看来是一件很失礼的事情,而且这样创作出来的作品,反而会让更多人感觉到无趣。与其这样,不如在脑海中确定特定的人,为这个特定的人而创作,更有趣一些。

GQ报道:在都市情感题材中的少数派,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

坂元裕二

:并非登场人物的社会属性在人数上是多数还是少数,而是指他们拥有自己另类的思考方式,这和是恋爱剧还是社会剧无关。对于这件事情的感受,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想的吧——我想为了这样的人进行创作,为了让那些觉得“只有我一个人是这么想的啊”、“像我这样想的人很少啊”的人感到开心而创作。

GQ报道:像是《我们的教科书》、《Mother》和《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和《Woman》之类获得了很高评价的“社会派”作品,为什么这些年不再进行创作了呢?

坂元裕二

:因为不想被人们清晰地地指出:这个电视剧是针对某个案件、某个社会问题而进行创作的。所以刻意避开了,但其实它们在我心里好好地存在着。

GQ报道:是否也和东国外大地震之后国外的社会环境有关系呢?关于题材和现实之间的关系,你通常如何进行平衡?

坂元裕二

:我只是描写一部电视剧中正在发生的故事,并没有太多考虑社会环境层面的因素,2018年的《anone》也不是那种很明朗的电视剧。这是社会题材,是沉重的;这是喜剧,是为了让人一笑,什么都不深思,无关社会问题——我并没这样明确地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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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Mother》和《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里,也有幽默的场景,在《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这样的喜剧之中,也有严肃的、认真思考社会问题的场景。我认为把这两方面恰好地混合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另外,会演喜剧的演员和擅长严肃题材的演员,是非常不同的。也有不会演喜剧,但是演严肃题材却非常厉害的演员。

GQ报道:在《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中把严肃题材诠释得很好的瑛太,后来在你的喜剧里也表现得很优秀。

坂元裕二

:没错,在《最完美的分手》里。他是两种题材都能做到的人,这是非常难得的。擅长喜剧的演员在全世界都是很少的,并不是只要扮出搞笑的脸孔就能演出喜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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瑛太饰演的“光生”,每年元旦会郑重写下“最喜爱的十大动物”排行榜

GQ报道:除了松隆子和瑛太,满岛光、松田龙平、高桥一生也经常出现在你的剧里,感觉他们也全都能演喜剧。

坂元裕二

:对,因为我喜欢这样的人。幽默的人只是活在那里,就能让人生变得稍微有趣一些。同时,就好像在《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那样沉重的故事里,人只要继续活下去,总会有一些幽默的事情发生,我一直想写这样的事情。

GQ报道:你在创作剧本的过程中,会进行取材吗?

坂元裕二

:视作品而定,有一些题材会进行非常多取材,也有一些题材依靠日常经验就能创作。《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就没有进行任何取材,但在写《四重奏》的时候,我在家里学习乐器演奏了,买了一个很便宜的小提琴,大概只要3万日元吧,完全是自己进行练习,体会提着走在路上是什么感觉……是写那个剧本的期间限定,现在完全没有再碰,实在是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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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出演《四重奏》,饰演“世吹雀”的满岛光也买了一把大提琴

GQ报道:从《Mother》、《Woman》、《问题餐厅》到这次的《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主人公全部都是女性。在国外这样一个绝对谈不上男女平等的国家,男性站在女性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女性生存状态的?作为一名编剧,站在女性的立场上发声的必要性是什么?

坂元裕二

:我19岁的出道之作(注:《GIRL-LONG-SKIRT~变得讨厌也可以吗?》),就是描写三个女高中生的故事,一直以来确实是描写女性的故事比较多。写这样的故事,在11集的电视剧中,考虑着她们的台词,想象着她们在思考什么,试着变成她们,也是我能够学习到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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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是在写《问题餐厅》的时候最开始作为主题决定下来的,我自己也是在创作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进行学习,到了下一部作品,也许就自然流露出来了。

对于电视剧而言,比起表现时代中普遍存在的东西,还是和时代一起发生变化是更好的。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描写有魅力的登场人物,然后在将每一个时期存在的社会问题放入脑海的同时,描写他们因此在生活中遇到的障碍,和他们在这个时代里所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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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花束般的恋爱》是一个纯爱题材,这在如今的国外影视界很稀缺。之前在一本杂志中关于你的创作特辑中,刊登过一篇名为《纯爱剧的不毛时代》的文章,你自己也有过很长一段不写纯爱剧的时期。现在为什么要再来写年轻人的爱情呢?

坂元裕二

:和我年轻的时候不一样,国外因为受到少子化的影响,电视剧的观众主体变成了老年人,人随着年龄不断增长,会越来越喜欢单纯的事物,对于描写复杂的人类内心的题材,渐渐丧失了兴趣。因此有一段时期的日剧,全部在解决案件和拯救生命,都是刑事题材和医疗题材,没有人再需要纯爱题材,电视台也没有这样的邀约再来。

但最近稍微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一些人开始讨论:全都是单一重复的题材,不是一个很好的趋势。尤其对电影来说,虽然年轻人不看电视了,但他们还是会去电影院,我想,那就为了这些人创作恋爱故事吧。我一直都想写爱情故事,它是我最感兴趣的题材。

GQ报道:为什么对恋爱题材最感兴趣?

坂元裕二

:因为我自己喜欢。我非常喜欢看爱情电影和电视剧,虽然我已经54岁了。

GQ报道:54岁的坂元裕二,怎么去了解20岁年轻人的恋爱和生活状况?

坂元裕二

:人们的苦恼也好,恋爱中遇到的问题也好,是不会发生太大变化的,就像已经设计好的程序一样,只是每次输入其中的数据不一样而已。听的音乐、吃的东西、生活的风景……只有这些东西会发生变化,但人们在恋爱中的心情,大概从公元前开始就没怎么变过吧。剩下的只要学习一下,就能找到很多像记号一样的东西。

GQ报道:现在亚洲的年轻人中,选择不恋爱、不结婚、不生子的越来越多,经济上的压力、男女不平等,加之自由主义的思想,让独身主义越来越流行。在这样的时代,纯爱剧的意义何在?

坂元裕二

:在从前的国外的父权制度之下,因为受到家族的压迫,不结婚是不被允许的,因此有很多勉勉强强结婚的人。原本不同的两个人要在一起生活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谈恋爱也不容易,从前很多人讨厌这件事的人不情愿地结了婚,而现在这个时代,只是让这些原本就讨厌的人可以选择不结婚了。所以在我看来,谈恋爱的人其实没怎么减少,过去那些坠入爱河,恋爱结婚的人,现在依然会这样,数量并没有减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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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分百合拍但依然分手的、花束般的恋爱

只是,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压力,来自被人说“你不结婚就不行”“过了三十岁,不结婚是不可饶恕的”的压力而不得不结婚的人,数量减少了。我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事情。只不过,我们现在所处的是一个基于“结婚是理所当然”的前提下建造起来的社会,今后也许会因此产生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

GQ报道:你没有写国外传统家庭剧的打算吗?围绕着父母和子女的家族关系的那种。

坂元裕二

:我只想写恋爱剧。恋爱剧是以家为舞台的,像《花束般的恋爱》这样,两个人生活在一起之后,某种意义上就成了家庭剧。而且在我过去的剧里,尽管没有一起生活,父母也都会以某种形式出现,而《Mother》、《Woman》和《尽管如此,也要活下去》,描写的都是亲子关系,其实还是写了很多的。

GQ报道:很多中国观众是从1990年代的《东京爱情故事》开始,第一次接触到了你的作品,他们中的许多人至今仍视赤名莉香为理想的女性形象。五年前我去过一次剧中的梅津寺车站,那里还挂着非常多手帕,其中一枚用中文写着:丸子,你这个山炮!

专访坂元裕二:我已经54岁了,还是最爱写爱情剧

“丸子!”“丸子!”“丸子!”

坂元裕二

:那个车站还在吗?我以为最近拆掉了。剧里不是出现过完治的学校吗?那间学校确实是在十几年前没有了。

GQ报道:现在的国外,还存在赤名莉香那样的女性吗?

坂元裕二

:莉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性呢?其实在过去的好莱坞爱情片里,有很多像莉香这样的强势的女性,在任何时代都一样,既有主动的自由自在的女性形象,也有跟随着他人而生存的女性形象,无论是什么时代,这两种女性都应该被书写。那部剧因为人气太高了,所以莉香常常被视作某种象征,但我认为她是在恋爱故事的历史中经常会出现的一种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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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赤名莉香”

GQ报道: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你的剧本中对于“恋爱”这件事的想法有改变过吗?

坂元裕二

:直到10年前为止,我还是把男性和女性分开来考虑——男性是这样的生物,女性是那样的生物,经常写这样的内容,就算自己并没有这么想,也这么写了。

现在我不会写任何这样的内容,男性也好女性也好,同等地来写,不做区分。

GQ报道:我很喜欢《花束般的恋爱》最后关于谷歌街景的那个延时的画面,会有一种感觉:即便恋爱消失了,也一定有些什么东西留下来。

坂元裕二

:被人说最后一个桥段最好,是我最开心的。这个灵感不是最初就有的,就是在写到结局的时候,自然而然出现了,突然就觉得:就这么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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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报道:在你的作品中,“日常”的存在感为何如此重要?

坂元裕二

:你不觉得没有“日常”的电视剧反而不可思议吗?我很喜欢让登场人物聊天,没人会在工作的途中、追捕犯人的途中,或是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聊天吧?聊天这件事,果然最多还是发生在吃饭的时候。人们在邀请谁“一起去吃饭吗”的时候,通常不是想吃饭,而是想聊天。

所以,聊天、吃饭和日常是作为一个组合出现的。我描写日常是为了创作对话,比起职场,果然还是生活场景更加合适。

GQ报道:这次在大豆田的故事中那个纱窗门的细节……

坂元裕二

:你家里有纱窗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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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终和纱窗门缠斗的“大豆田”

GQ报道:有,而且完全就是我的日常遭遇,所以第一次听到她的内心活动,我被吓了一跳。

坂元裕二

:你家的纱窗门也经常错位吗?我家也是。因为我家的纱窗门经常错位,而我是一个非常不擅长把纱窗门装回去的人,所以才写了这个细节——我在剧本中写的日常,大多都是发生在自己生活中的事情。我是一个在日常中充满了失败的人,像是装不回去纱窗门啦,吃水果三明治的时候水果掉出来啦,困扰着大豆田永久子的事情,基本上也都一样困扰着我。

GQ报道:请告诉我你在日常生活中印象深刻的三件事。

坂元裕二

:最近刚刚才写完剧本,正在放松状态中。最近发生了什么呢……(陷入沉思)……总觉得应该有些什么的……啊,浴缸的下水设备坏了,所以非常臭,泡澡的时候,完全没法放松心情。

GQ报道:这个以后要写进剧本里吗?

坂元裕二

:要是观众在吃饭的时候看到这个,心情会不太好吧?(笑)第二件事是:最近发现,比起用煮的,把西兰花放进微波炉里加热会更好吃。煮过的西兰花不仅会失去营养成分,还会流失风味,但只要放进微波炉3分钟之后,会变得非常好吃。西兰花煮来吃可不行哟。

第三件事是什么呢?(开始翻桌上的台历)知道了!因为我在学校里做老师(注:坂元裕二目前是东京艺术大学大学院映像研究科的教授),在创作《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期间,暂时交给了别的老师代课,最近终于又回到学校里和学生们见面了,我非常开心,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候是最开心的。

GQ报道:前面说到剧中的吃饭场景,你通常如何决定让人们吃什么?

坂元裕二

:完全靠感觉……在《大豆田》里出现的柳川风乌冬,其实我从来没吃过,好像是从谁那里听到了,感觉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就写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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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柠檬炸鸡礼仪”,这也是《四重奏》整个剧本的缘起

GQ报道:我对《四重奏》里松隆子和宫藤官九郎最后的一餐吃的是关东煮这件事,印象非常深刻。

坂元裕二

: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让他们吃关东煮呢?我也忘记了……

GQ报道:在《四重奏》里面还经常出现“花”这个元素,有很多观众分析花语,认为这是你刻意设计的小巧思。

坂元裕二

:这件事还是赶紧住手比较好。花语什么的,我完全不知道。人们好像总是热衷于分析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比起这个,我更希望大家关注人和人之间的故事。花就是花而已,要是跟花讨论花语什么的,搞不好花会生气哟。

GQ报道:“信”也是经常出现的元素。从《东京爱情故事》到这次的《大豆田永久子与三名前夫》,剧里的人们都在写信。去年书信体的《往复书简:初恋与不正常》也在中国出版了。如此热衷于写信的理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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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夏致光生:“我一想到这个人正在等我呢,不知为何就觉得很开心,就想一直远远看着你,因为你的身影可比电影好看多了。”

坂元裕二

:虽然现在人们都只写邮件或是短信,但那也是信的一种,写信这件事,是日常的一个环节,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存在。手写的信,是一种有来有往的东西,是在自己读过一次之后,也可以成为死去的人们留下的东西……它是一种充满了戏剧元素的存在,很适合出现在剧本里。

GQ报道:在过去写过的那么多的信里,符合你心中“理想的信”是哪一封?

坂元裕二

:《我们的教科书》最后一集里,死去的女孩明日香给自己写了一封信。信里是关于时间的思考,是一封将过去的自己和未来的自己连接在一起的信,比起写信的技巧如何,更多是我在那个时期正在思考的一些事情,通过它得以呈现,使我到今天也在用同样的方法进行着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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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香致明日香:“我发现了,我并不是孤单一人。这里有8岁的我,有13岁的我。有一天会变成20岁,变成30岁,变成80岁的我。我活着的不光是今天。昨天,今天,明天都要活着。”

那封信其实谈论的是“回忆”和“梦想”,人只要回忆和梦想,就能够继续活下去,这是我在那个时候开始意识到、至今也一直在持续思考着的事情。

GQ报道:你自己平时也写信吗?

坂元裕二

:不写。因为在工作里一直在写,在日常中一丁点儿文章都不想写。

GQ报道:如果能和你创作的人物交换人生,你最想体验谁的人生?

坂元裕二

:好难选择啊(笑)。因为我经常是怀着“不想遇到这样的事情”的想法在进行创作对,所以想比任何一个登场人物都悠哉平和地生活,这样说虽然对他们很失礼,但不是很想交换呢,搞不好就变成自己不想变成的人了。

GQ报道:你的剧本的另一个特征是长对话和神台词,能否稍微谈一谈在创作对话时的理念?

坂元裕二

:关于对话的事情,说起来就会很长了,可能需要在学校里上一两年课。但有一点很关键,在创作对话的时候,最重视的是:它必须表现登场人物是一个怎样的人。还有,在国外人之间,不直接说出来比较好的对话、充满话外之音的对话,这样的场合尤其多。中国人可能会明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国外人不会,就算不说出口,彼此之间也隐隐能明白,因此国外人之间的对话总是模糊的,一直以来的国外电影里也是这样,不直接说出口的话也许才是正确的,我认为这是一种有趣之处。

专访坂元裕二:我已经54岁了,还是最爱写爱情剧

坂元最短的“金句”

但同时因为我喜欢国外电影,受到很多影响,像是简单直接的格言警句一样的对话,也很想加入剧本中。伍迪·艾伦的电影里出现的那种只有短短一行却非常有趣的台词,我也很想写,和国外人那种不明确说出来,或是说出来的和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的台词一起,两种类型想要一起写。

但总的来说,因为台词是以剧情为背景而存在,就算是说出来很强硬的台词,背后都存在着另一层情绪,并非语言本身就是真实,如果单独把它拎出来,是无法判断真心与否的。虽然总是被人说写了很多名台词,但我还是希望不要把台词单独拿出来,而是放在设计的剧情中去看待它。

GQ报道:你以前说过希望能到中国和国外拍电视剧,这件事情有什么进展吗?

坂元裕二

:完全没有呢,也没人来找我,可能是因为谁都不知道我的联络方式吧(笑)。其实有一个担心,如果依靠翻译的话,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从现在开始学习中文,也不知道要花几十年时间。我一直都是以国外人观看为诉求在创作剧本,直到三四年前才知道,原来在中国有那么多人看过《东京爱情故事》,知道有那么多中国人在看我的剧,知道装不上纱窗门这件事,不只是我,原来也有中国人感到困扰,这种事让我感到很高兴。

GQ报道:如果能到中国拍电视剧,你想拍什么样的剧?

坂元裕二

:感觉中国人好像话很多,还经常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想拍一个在那种场景中,十个人同时说话的电视剧。我很喜欢那样的场景。在我的印象中,中国人是会把自己的想法真实地表达的类型,这是我一直在学习的,也是我很尊敬的,如果能把这样的部分在电视剧里描写出来就好了。但因为我不知道细节的情况是怎样,如果不在中国住上一两年可能写不出来,上海也好北京也好,如果能给我准备住的地方的话,想要写写看呢。

你最喜欢坂元裕二哪部剧?

有什么生活的细微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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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撰文:库索

编辑:康堤

视觉:王大喵

运营编辑:高凌云

翻译协助:游婧

图源网络

标签: 描写人物的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