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文学体裁中诗歌、文章两大类定型最早,而小说、戏曲尤晚,小说至唐为一变,方始有意为小说,而文人独立创作长篇章回小说,实至《金瓶梅》始,《西游记》更非吴承恩独出机杼,“此书是长期以来流行的多种玄奘取经故事的基础上加工创作的。”其故事源头在于玄奘取经之事,在史传、寺院、民间文艺中不断流传,南宋末年刘克庄诗中有“取经烦猴行者,吟诗输鹤阿师”之语,此时孙悟空形象已有雏形,足见取经故事流传之早、影响之深。而具体到“八十一难”,主要来源取材于三个方面,首先是历史史实和传说,比如玄奘取经的事实,《大唐西域记》和《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对“八十一难”的总体构架和起源、结局有着直接影响;其次是佛经中的斗法故事,比如神魔斗法、人物名称、场景描绘等等产生了重要影响;最后,则是宋代话本,元代杂剧、俗讲、平话等文学形式,这一点对于《西游记》小说“八十一难”影响最大,其主干故事大多来源于此类文学形式,“八十一难”故事正是在此类文学形式的影响下逐渐定型的。
“八十一难”故事并非孤峰横绝、自铸伟词,而是源于历史上真实的玄奘取经故事,从历代史书、传记中均可见相关记载,可以说是“八十一难”故事之本源,其中对《西游记》“八十一难”影响最大者当属《旧唐书》、《大唐西域记》、《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几部著作。
一、(后晋)刘昀《旧唐书》
僧玄奘,姓陈氏,洛州偃师人,大业末出家。博涉经论,尝谓翻译者多有讹谬,故就西域,广求异本以参验之。贞观初,随商人往游西域。玄奘既辩博出群,所在必为讲释论难,蕃人远近咸尊伏之。在西域十七年,经百余国,悉解其国之语,仍採其山川谣俗,土地所有,撰《西域记》十二卷。贞观十九年,归至京师。太宗见之,大悦,与之谈论,于是诏将梵本六百五十七部于弘福寺翻译。仍敕右仆射房玄龄、太子左庶子许敬宗,广召硕学沙门五十余人,相助整比。高宗在东宫,为文德太后追福,造慈恩寺及翻经院,内出大幡,敕九部乐及京城诸寺幡盖众伎,送玄奘及所翻经像,诸高僧等入住慈恩寺。显庆元年,高宗又令左仆射于志宁,侍中许敬宗,中书令来济、李义府、杜正伦,黄门侍郎薛元超等,共润色玄奘所定之经,国子博士范义硕、太子洗马郭瑜、弘文馆学士高若思等助加翻译,凡成七十五部,奏上之。后以京城人众竞来礼谒,玄奘乃奏请逐静翻译,敕乃移于宜君山故玉华宫。六年卒,时年五十六,归葬于白鹿原,士女送葬者数万人。
玄奘为解经惑,赶赴印度求法,一路经秦州、兰州、凉州、瓜州、偷渡玉门关,穿越大沙漠、取道伊吾,年底到达高昌,沿天山南麓继续西行,经阿经阿耆尼国(在今新疆焉耆)、屈支国(在今新疆库车)、跋禄迦国(在今新疆阿克苏),翻越凌山(在今天山穆素尔岭),沿大清池(在今古尔吉斯斯坦伊塞克湖)西行,来到素叶城(即碎叶城,在今吉尔吉斯斯坦托克马克西南),在这里巧遇西突厥叶护可汗,并得到可汗的帮助。此后玄奘继续前进,经昭武九姓中的石国、康国、米国、曹国、何国、安国、史国(皆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翻越中亚史上著名的铁门(今乌兹别克斯坦南部布兹嘎拉山口),到达覩货逻国(即吐火罗,今阿富汗北境),由此又南行,经大雪山(今兴都库什山),来到迦毕试国(今阿富汗贝格拉姆),东行至健驮罗国(今巴基斯坦白沙瓦城),进入印度。应该说玄奘取经的这一段路程即为“八十一难”之大致路程,两界山收孙悟空对应的大致为玄奘只身出玉门,此外火焰山取材于新疆吐鲁番等等,人物地理大致有原型所在,玄奘西行,共经110国,得28国传闻,常见异教之徒、神秘之事,此俱为“八十一难”中各国国王、阻路之人魔原型所在。
通过玄奘取经史实可以看出,玄奘作为历史人物,一生修习佛法、异域求经、东土译经,开创华严宗,堪称佛教的一代大德,是我国翻译史上继往开来的人物,也是中印文化交流的重要标志,可以说在宗教史、文化史上都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单从文学角度看,他的经历对于后世的说经、讲史、小说,无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尤其是他的人格魅力和执着精神,在“八十一难”中通过唐僧、孙悟空、沙僧等人得以综合体现。师徒四人的坚韧、乐观和大无畏,无疑均来源于历史上的玄奘。
二、(唐)玄奘、辩机《大唐西域记》
《大唐西域记》为玄奘口述,门人辩机编写,共十二卷,描绘玄奘取经过程中的见闻、经历,内容颇为驳杂,涉及我国西北和西域各国的地形、交通、特产、风俗、语言、历史、宗教、政治等等,对于中亚、印度等地的历史研究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
然而《大唐西域记》对“八十一难”故事的直接影响似乎并不多见,其中虽多有取经苦难的记载,但并没有哪一难能与“八十一难”的具体故事相对照,不过其影响散见于各个细微处,比如:
东南入大雪山,山高谷深,峰岩危险,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祟,群盗横行,杀害为务。
这段描写虽然简练,但却总括了取经路上遭遇的自然和人为的险阻。“八十一难”中艰难险阻、妖魔横行,山高水远的总体印象与这段描写不谋而合,区别无非是将“群盗横行”变成妖魔横行而已。
同时,《大唐西域记》中涉及到了西域各国的宗教、历史情况,尤其是西域各国的佛教状况,这些虽未化为“八十一难”的直接情节,但无疑为“八十一难”提供了蓝本和素材,比如“多敬外道,少信佛法”、“信受邪道,毁佛遗迹”的弗粟恃国和摩揭陀国,正是“崇道抑佛”的车迟国、灭法国的原型。
《大唐西域记》中提到的一些印度佛教故事,也对《西游记》“八十一难”故事有着深远的影响,旃檀功德佛乃是小说中唐僧修成正果的封号;释迦如来化鬼子母、罗莎女的故事则与小说中铁扇公主、红孩儿母子形象相近;龙池、降魔的故事与孙悟空闹龙宫等情节有类似之处。但总的来说,《西游记》“八十一难”直接取材于《大唐西域记》之处并不多,比如《大唐西域记》除自身的传记和宗教意味之外,更为突出的是历史地理价值,尤其是印度历史学不发达,许多历史资料、现象依靠《大唐西域记》而传,同时也保留了关于西北、中亚、印度丰富的历史资料。而“八十一难”的大致路线与《大唐西域记》基本一致,但是吴承恩毕竟缺少对西北、中亚、印度等地的实际考察,因此描写西域诸国之时大多仍以中原王朝为模板,甚至取材于江南风物,从这点可以看出,《大唐西域记》对于《西游记》的影响很有限,如描写火焰山时,所谓“斯哈哩国”,纯属拟声之词,足见戏谑。
“八十一难”对于《大唐西域记》的继承,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继承,玄奘“轻生死以涉葱河,重一言而之柰苑”,跋山涉水,远赴五印,此种行为和精神本身就是西游故事的源头,玄奘法师作为人类文明追求道路上的一位先行者,其对后世的影响不单单局限于佛教,他以血肉之躯远离乡关,跋涉万里之遥,远赴异域,这种行为和精神对于神魔小说无异于是最好的素材,因此,《大唐西域记》中玄奘的那种锲而不舍、勇猛精进的精神是“八十一难”故事的一大精神源头。
三、(唐)慧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
《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由玄奘弟子慧立所著,共有十卷,前五卷与《大唐西域记》可相互印证,描述的都是玄奘出身和西行的经过,而后五卷则是记载了玄奘与唐朝朝廷的一些诏书、奏表之类。
这部书虽是传记之书,但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文学色彩,很多细节用传奇笔法渲染,颇多虚构和浪漫主义色彩,其中一些故事情节的起承转合已经具备,甚至涉及人物的心理、动作描写。“八十一难”中不但一些故事雏形渊源于此,甚至一些人物的性格也和此书描写颇为近似。比如书中描写少年玄奘,“非雅正之籍不观,非圣哲之风不习”。“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诵业易成,风骨难得。若度其子,必为释门伟器,但恐果与诸公不见其翔翥云霄,洒演甘露耳。又名家不可失”虽未带有神异色彩,但已经颇为美化,少年时便迥异常人,被誉为“释门伟器”。将一个普通少年塑造成一个天生佛门弟子的形象,应当说,在“八十一难”的发展过程中,唐僧性情中的正面一类,多是源于此书描写。
“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在这段描写之后,卷五又有泥壤城遇流沙的故事,这两处描写合二为一,酷似“八十一难”中第十五难“流沙难渡”。
“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魉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时如雨。……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焦,几将殒绝,不能复进。”而这段描写则完全和第四十七难“路阻火焰山”类似。
并且其中有玄奘法师与胡人换马的情节,变化为第九难“陡涧换马”,被困流沙的情节衍化为第十六难“收得沙僧”,丢失经文无疑是第八十一难“通天河老鼋沉经”。
此外,比如其中描述唐太宗对玉门关的禁关之令,可以看出“八十一难”中师徒四人的“通关文牒”原型,四人虽不再有偷渡玉门之举,但每关每国须得君王放行,其渊源大致在此。又有高昌国王威逼利诱,以死相挟,方才放行,似乎又可看见女儿国王强留唐僧的雏形,至于众多的“逢五贼”、“逢五十贼”之类的描述,可以看出,不独《西游记》,历来的“西游故事”之所以能敷衍为神魔,不单单是取经本身的宗教性质,很大程度上和《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师传》中描写的玄奘屡经劫难有着极大的关系。
通过以上的史书记载,其实可以看出,无论是作为游记类作品的《大唐西域记》,还是作为传记类作品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此外还有冥祥的《大唐故三藏玄奘法师传》、道宣《续高僧传》等等,均为“八十一难”的形成提供了底本和来源,正是这些史料才使得“八十一难”的整体框架、细节描写以及人物性情逐渐形成、丰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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