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鱼鹿 砍柴书院专栏作者
编辑 | 柳叶叨叨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余华《活着》
这是小说《活着》里的一段文字。
简短几句,不言悲苦,却让人久久地哽在心头,怅然若失。
年迈的福贵,牵着他的老牛,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一步步走下地平线,直到霞光乍破。
小说剧终,一生落幕。
而合上书页后,留下的是读者们久久不能平静的内心。
美国《西雅图时报》曾经这样评价余华:
能塑造一个既能反映一代人、又代表一个民族的灵魂的人物,堪称是一个罕见的文学成就。
而《活着》,就是余华写作生涯中最为不朽那的一页。
在《朗读者》节目中,董卿曾面对面采访了余华。
年过半百的余华,俨然对这样的场面早已习以为常,他褪去了刚刚成名时不知所措的青涩。
此刻他已经能毫不拘束地谈起写作,谈起过往,语言幽默风趣。
“别人都说我的作品语言简洁,那是因为我认识的字少。”
一句话惹得全场哄堂大笑。
唯独当他谈起故乡的时候,眼底便流露出最自然的眷念和温柔。
人的一生,能够去的地方有很多,但能够回的地方却不多。
故乡成了他创作灵感的来源,可以说,他笔下的一切都源自于那个他出生和成长的南方小镇。
田野,油菜花,水牛,草篮子,木桥,蛙声……南方的景致风物,不止一次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
对此,余华感慨万分:“当你开始写作的时候,你寻找一个让你感到安全的地方,这个地方就是故乡。所以我写作就是回家。”
小说《活着》一经出版,就受到了文学界的关注。
福贵的一生,看似荒诞,却又透露出赤裸裸的现实。
余华用一种冷静而又带着疏离的文字陈述着关于苦难的故事,如同一把泛着冷光的手术刀。
对此有人这样形容:“那些字句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残忍”。
而他对于苦难的雕琢,必然离不开他儿时的经历。
六十年代出生的余华,成长在一个极为特殊的时期。
在浙江海盐这座小城镇里,目睹过游行、批斗、武斗,以及枪毙犯人等诸多场景。
那些鲜血淋漓的场景,看似荒诞,却随处可见。
那是一个死亡太过平常的年代。
身为外科医生的儿子,余华的童年大多数时光都是在医院渡过的。
父亲从手术室出来时,白大褂上总是沾满了血渍,手中还提着一桶桶血肉模糊的东西。
在浓重的血腥味中,他咀嚼着死亡的味道,却又觉得习以为常。
不谈死,何以言生?
更让人惊讶的是,余华住了十年的医院宿舍,对面就是太平间,几乎整天都能听到死者亲属的哭声。
太平间的旁边是公用厕所,每次他去上厕所的时候,都要经过太平间。
到了后半夜,哭声渐多,或嚎啕大哭,或低声啜泣,此起彼伏,交织出一股浓郁的悲伤。
对此余华这样说道:“人总是在后半夜比较容易离开这个世界,那个时候好像就是世界已经不再留他们了。”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儿时的余华面对太平间,面对死人,却毫无惧意,甚至因为夏日贪凉,而躺在太平间里睡午觉。
他从童年起,便用一种极为习惯的态度来看待死亡,这些鲜血淋漓的现实,让他对残酷的描写刀刀见血,文字风格也更加冷峻凌厉。
可以说,没有这段记忆深刻的童年,也就没有如今的《活着》。
作为一个目睹了无数死亡的作家,却写出了一本名为《活着》的书。
然而,这本书的问世并不顺利。
在那个读书无用的时代,他经历着最荒诞的十年动荡,却又戏剧性地正好在高中毕业那年迎来了高考恢复第一年。
毫无意外,高考落榜。
在父亲的要求下,他成了一名牙医,每天对着病人张开的血盆大口,用他的话说,“那是世界上最没有风景的地方”。
从早到晚地拔牙,一拔就是五年,拔了一万多颗牙齿,他愈加感到人生的无聊。
而站在临街窗前遥望,那些文化馆工作的人却让他羡慕起来。
为了能进文化馆工作,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愿望,让他买来一本《人民文学》,读了两页,便拾起笔,踏上了写作之路。
那一年,他22岁。
这条路注定常坎坷。
如余华自己所说,他认识的字并不多。
缺乏文学知识储备,没有丝毫创作经验,就连标点符号的使用,也是他对着杂志书籍一本一本地琢磨起来的。
写完便是投稿,他将小说寄往中国各地的杂志,接着,便是无数次的退稿。
每次退稿,邮递员总喜欢把稿子从围墙外面扔进来。
父亲一听到啪嗒一声,就说退稿来了。
那时,距离他写出《活着》,还有整整十年。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都说十年磨一剑,而这把“剑”,正是《活着》。
他用一种冷静疏离的文字,把痛苦的感觉刻画到了一个高度。
他不像是在描绘痛苦,而是平淡地陈述事实。
也正得益于这种平淡的叙述方式,让人读完心头压抑,如鲠在喉,有种哑巴吃黄连的感觉。
然而同以往的写作不同,这部作品几乎成为了余华创作转型的关键作品。
余华早期作品迷恋于死亡,暴力,血腥的叙述。
譬如《现实一种》讲述了一场由于小孩的过失而导致连环杀人的作品,从暴力与血腥之中,体会人性之恶。
洪治纲在《余华评传》里列举了他的八个中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数高达28人。
同样是对死亡的描写,余华的后期小说《活着》则有了很大改变。
在这本书中,作者更多投入地是一种人道主义关怀。
作者看待死亡的态度,更多的是来自于对生命的尊重。
创作的关注点已从死亡本身转移到死亡背后的主体人的物质与精神上的需求。
死亡与苦难是不可动摇的过程,对待世界的超然,坚忍和豁达的态度才能表现“活着”二字的力度。
一个作者作品风格发生转变,必然要有相关契机。
用余华的话说,这缘于一个梦。
“有时候,人生和写作其实很简单,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那个深夜,他梦见自己如同小时候见过的犯人那般,被押上刑台执行枪决,这个噩梦让他吓得不轻。
从这一刻起,他的写作中血腥暴力的趋势减少了。
也许是自身小家庭迎接了新生命,也许就是因为那个梦,余华的文字开始从内在流露出温情的一面。
在创作《活着》之前,余华一直想写一个人和生命关系的小说,但一直都缺乏灵感。
直到遇到那首美国的民间音乐《老黑奴》。
老黑奴历经苦难,家人先他而去,但是她依旧善意地对待这个世界。
这样一种精神让余华产生巨大的震撼。
苦苦思索许久,直到有一天,余华醒来之后,突然脑子里边蹦出了”活着“这两个字。
“我就想要写这样的一部小说,再围绕着它去编故事,编着编着就出来了福贵那个人物,刚开始是一个很模糊的一个形象。
在炎热的夏天,在海盐,人家都在睡午觉,他还在那里耕田,然后他满脸的皱纹,皱纹里边都是泥土。
这是最早来到我那个脑子里的形象,然后慢慢把他完善起来,福贵我觉得他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忍受,忍受生活所给予他的一切。”
不出意外,福贵的故事源头同样是他的故乡海盐。
他选择了一种幽默而冷静的文字来写悲剧,却让现实的残酷更加深入人心。
“以笑的方式哭,在死亡的伴随下活着。”
以笑来面对滴血的伤口,看似残忍,却终究绕不过一句老话:
“比海阔的是天,比天大的是心。
故事的题材逐渐成形,余华提笔开始创作《活着》。
一开始,故事并没有用主人公福贵的第一人称来叙述。
对于这个问题,余华自己曾这样说过:
“我仍然用过去的叙述方式,那种保持距离的冷漠的叙述,结果我怎么写都不舒服,怎么写都觉得隔了一层。
后来,我改用第一人称,让人物自己来发言,于是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叙述了里充满了亲切之感,这是第一人称叙述的关键……”
福贵的一生不需要别人的评价,福贵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感受,自己的生活。
转变了人称之后,余华创作《活着》几乎是一气呵成。
直到写到福贵的儿子去世的地方时,硬生生卡住了。
他不知道怎么来描写福贵站在儿子墓前悲痛的心情。
苦苦思索,一卡便是两个月。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灵光一闪,写出了那句:“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儿子有庆离世,福贵看着门前的那条路,他知道儿子再也不会从这条路上跑着跳着回家了。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当年,余华写完这句后,便伏在书桌上嚎啕大哭。
那一刻,成了他写作的巅峰的时刻。
《活着》是一部充满死亡却又更具生命张力的书。
老态龙钟的福贵,牵着一头同样老迈的水牛,回忆往事。
他平淡地说起那些已故亲人的名字,说起那个战乱流亡的时代,说起最初的繁华,说至最终的孤独。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荒谬,一种刻到骨血的真实,更是一种最终尘归尘,土归土的虚无。
正如小说结尾的那一句:“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这本书似乎能一下子就触碰到人内心最柔弱的地方。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福贵在结尾愈是豁达,愈是让人有种锥心的痛。
有些人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
看似灿烂的笑容,背后都是紧咬牙关的灵魂。
或许,这一切就像书中反复想传达的思想一样,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如今,纸媒走向没落,文学刊物渐渐式微,也带着那个纯文学创作的黄金时代越走越远。
新一代的青少年们,距离书中的世界越来越遥远,那些老一辈的坎坷过往看起来只是几行文字,无关痛痒。
越来越多的90后,00后不再知道余华,也不知道《活着》。
时代被狠狠割裂,一切似乎都要注定消失在时间的碎片之中。
余华在序中曾这样写道:
“《活着》还讲述了人如何去承受巨大的苦难,就像中国的一句成语:千钧一发。让一根头发去承受三万斤的重压,它没有断。”
是的,它没有断。
而有些东西,它也不能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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