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金瓶梅》的语言价值
《金瓶梅》是一部划时代的文学巨著,也是一个空前规模的语言数据宝库。
文学史家看重它的艺术成就。
它是传世的最早的长篇小说之一,是反映平民生活的 风俗画卷,而且是构思完整、描绘细致的作家独立创作的真正艺术品。
对于同一种现象,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也应该高度评价。汉语史家从「风俗画卷」 看到了语言材料的丰富多彩,从「独立创作」看到了语言数据的统一均
匀。
一部百万字的鸿篇巨制,写到了八百多各色各样人物的言谈举止,而且主要人物都 属于市井细民,衣食住行,百态毕具。语言数据,特别是口语数据的丰
富,是前此任何文献都无法比拟的。
而且,整部小说基本成于一人之手,写作时代稳定明确,这又比各种文集语录的语 言性质单纯得多。
特别是中国和日本都发现了明代刻本《金瓶梅词话》,这种早期刻本未经后人过多的改篡,在相当程度上保存了作品朴拙真实的语言面貌。
这样的语言数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它相当全面地反映了特定语言的语音、词汇、语法现象。
《语言研究论文集》
《金瓶梅词话》反映的是什么时代什么地域的语言呢? 在时代上没有太大的疑问。
尽管对小说的创作时间有各种推测,但都不出明代嘉靖、 隆庆、万历三朝近百年的范围。可以肯定地说,它反映了明代中后期的一种语言的面貌。
在地域上认识也渐趋一致,是一种北方话,只是词汇方面吸取了当时吴语的某些成 分。
见过早期抄本、熟悉初刻情况的沈德符,有一段话很有影响。
……无几,则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陋儒补以入刻, 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
(《万历 野获编 ‧ 词曲 ‧ 金瓶梅》)
沈德符的话告诉我们,除了补写的53-57 回里偶有吴语成分(「时作」而不是「多作」) 以外,他见到的手抄本和初刻本是没有吴语的。
是用什么话写的呢,他没明说。但是,既然他指吴语为鄙俚,当然视原作为典雅,那就只能是明代的官话,亦即北方话。
沈德符是秀水人,即今日浙江嘉兴一带的人,是地道的吴人。所以,他判定原作不 是吴语。这个结论是有权威性的。
《金瓶梅》是用北方话写的,可以说是古今基本一致的看法了。
但是文学史家和语音史家都不肯就此为止,因为「北方话」太笼统了,包括了大半 个中国。要缩小所指的范围,争论就又大了。
势力较强的一派,应该是「山东话」说。
《金瓶梅》问世百余年后,陈相为张竹坡评点本《金瓶梅》作跋,认为《金瓶梅》有 山东土白。
近代的郑振铎、鲁迅、吴晗,也都认为用的山东话。他们都没有就此作严密的例证,大概是凭一种直感。
这种直感很该重视。因为:
第一,这些人都不是山东人,并无乡土偏见;
第二,这 些人也不是专门的语言学家,却有着共同的一种综合印象。
从语言学角度看,确定语言的性质,应当凭据语言事实的归纳,凭借语言之间的比 较。比较需要有参照物。
《俚语俗谚》
山东话自然是参照物的首选代表。
大家都知道,《金瓶梅》拟置的地理环境是山东 清河、临清(现在清河划归河北,仍属临清邻县);现存词话本署名作者笑笑生,前署籍贯为「兰陵」,即
今天的山东枣庄市东部(不太可能是南兰陵武进)。
仅据这些是不够的,但近几年的研究成果,有两点很发人深思。
其一,小说中提到的临清、清河的地名、地物,多数为临清历史上实有,不少至今犹存。
其二,小说人物中山东地方官吏,凡明代史料可查实有其人的,多数确实是山东籍或有过在山东为官的经历。
因此,判定《金瓶梅》作者即使不是山东人,也应长期在山东生活,熟悉山东特别 是鲁西临清一带的地理风俗语言,这不能算妄加猜测。
如果《金瓶梅》的语言反映了当时鲁西方言的特点,它也不会跟四百年以后的现代 鲁西方言完全一致。语言是不断发展变化的。
二、专书语音研究的重要性
什么原因促使我们对《金瓶梅》的语音做专门的研究呢?主要有两方面。
第一,汉语史的研究近十余年有很大发展。
特别是,对于专书语言研究这种基础工 作的重要性,已渐形成共识。
研究专书词汇、专书语法的论著已有很多。相比之下,专书语音研究文章却很少,对专书进行声韵调系统研究的论著,更有待于方来。
第二,语音、词汇、语法的发展是相伴相生的,三方面的研究也是相互促进、共同 发展的。
但就目下而论,语音研究的薄弱,已在一定程度上成为词汇语法研究深入发展的障碍。
对一个时代、一部书语音面貌的模糊认识,常导致词语、语法认识的失误。(这种形势在近代汉语研究中尤其突出。)
我们可从《金瓶梅词话》中选些例子,说明语音认识的作用。
「招放、着放、抬放」一组词语,如果我们不了解那个时代的语音系统中已经没有入 声,不了解「容纳」义的「着」已跟「招」读音相同,对上述几个词
语和语法构成就难以正确认识。
了解了语音特点,就会知道,「着放」是个并列结构的词,意思是「容纳」;而「招、照」只是「着」的同音替代字,「抬」又是「招」字的讹错。
「扛」在《金瓶梅》中多次当「用言语顶撞」讲。如果我们知道,早在宋代「工」声 符字(江摄)跟「亢」声符字(宕摄)已经韵母相同,许多方言中
「扛」跟「抗」声调相同,表示的是同一个词,就可以理清这组词的词义引申的脉络:用肩承担─用肩头撞─用言语顶撞。
专书语音研究为什么难以开展,这显然跟汉字特点有关。
历史上的语言情况,凭借书面数据得以保存。汉语历史数据是用方块汉字记录的。
文字都是以形体通过语音去表达语义的。但是汉字不是拼音文字,难以据字形得出
正确的读音认识。这种字形和音义脱节的现象,在近代汉语数据中尤为突出。
面对近代汉语书面数据,我们从字形或字义两方面去推知字音都遇到新的困难,缺 乏有力的直接工具。
从字形来说,近代出现了大量的新形体。笔划的省减、草楷转换的变形,造成了一 些新字,难以据旧字书去确认。
新形声字也已经打乱了《说文解字》的谐声系统,甚至反映中古音的《切韵》也帮不上忙。
从字义来说,近代出现了大量的新词语。
从外族语或方言借入的词语,不符合传统 的构词法,有的只是音译记字,我们无法据旧字书规范的字义去认知。
据方音来借字记词方法的大量运用,使一些本不新鲜的词语也改换了面貌,导致误解。这个时期的文献,总的说来尚缺乏严谨的传注资料,对词语的认识
多有模糊不确之处。
据书面数据去研究语言,还有一个颇为棘手的字形错讹问题。例如上文说过的《金 瓶梅》「扛」一词,又写作「讧、证、相、像」,从字形上,从字义上,都很难发现它 们跟「 kang 」音有什么关联。
这牵涉到诸多问题:构字规律(更换形符「扛~讧」),草楷 转换(形近误写「讧~证」「扛~相」),繁简转换(「证~证」),同音替代(「相~像」)。
我们把这种曲折的变化称为「辗转讹变」。前文提到的「招放」一组词形,「着~招~ 抬~抬」的变化也是辗转讹变。近代汉语数据中,这种辗转讹变现
象并不罕见。
不作必要的校勘,表面化地利用来研究语言就会造成失误,利用来研究语音就更危险。
《汉语方言词汇差异比较研究》
三、《金瓶梅》的语音研究
(一)《金瓶梅》语音的系统性
我们说的《金瓶梅》的语音系统,大致是指其作者的方言音系。
任何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系统。跟词汇系统、语法系统比较,语音系统更有稳定性、 它必须以一个具体方言音系为标准,声类、韵类、调类有数,结构关
系明确。
有人认为,《金瓶梅》是集体创作,而且可能作者们不是操同一种方言。
但是,即使持「集体创作」说的人,也总承认有一个「写定者」或统一全书文字的 「主编」。
《金瓶梅》毕竟不是论文集,而是情节结构完整、血脉贯通的一部小说。这个写定者或主编总不会南腔北调,应该有自己的方音习惯,有稳定明确的语音
系统。
不能不承认,《金瓶梅》在抄刻流传过程中,会有书手刻工的有意改补或无意讹夺, 这给小说语言造成了一定的混乱。但是,只要我们详加校勘,这些问
题可以逐步认识纠正。
而且,从总体上把握语音系统的框架,又是校勘的有力工具。讹误再多,也不至于遮蔽了总体框架。
我们认为,《金瓶梅》的语音系统是客观存在的,认识它是完全可能的。
(二)研究《金瓶梅》语音的条件
跟其他近代文献资料相比,《金瓶梅》更适合于做语音研究对象。
第一,本身有可供研究的丰富材料。材料可分为三类。
1. 谐音双关材料,包括谐音姓名、谐音故事和谐音歇后语。它们可以准确地反映词 语之间的同音关系。
《金瓶梅》描写的是商业兴盛带来的城市风情和市民情趣,这类谐音材料随处可见。
2. 韵语。包括清唱词曲、证词600 首以上,还有大量的活跃在人物口头上的押韵谣 谚。
它们可以集中地反映韵母系统,其中谣谚更能反映口语的语音情况。
3. 俗字。包括同音替代字和新造形声字。
《金瓶梅》作为通俗文学作品,用字不求 规范,同一词语常写作不同的字形。
大量的俗字给考察词义带来了困难,也给考察字音带来了机会。
只要根据语境或比照其他文献弄通了词义字义,就可以跟通用字形(本字、正字)比较,从同音字的选择、新字声符的选择考见音类的变化规律。
第二,校勘训诂成果相对丰富。
跟其他近代文献相比,《金瓶梅》以其文学价值得 到世人特别的青睐。问世以来就有赏析评论文字。
二十世纪三○年代词话本发现并刊布以后,尤其是八○年代以来,对其做研究的日见其多。
研究成果中包括不少校勘训诂内容,足资语音研究的参考。
第三,《金瓶梅》语言的时代地域比较确定,同期有各类字书辞书可作参照。
像梅 膺祚《字汇》对俗字的注音释义,毕拱辰《韵略汇通》对官话语音系统的分析,都可以提供切近的参考。
又因为《金瓶梅》去今未远,现代北方方言,特别是鲁西临清一带的语音现状,也可以做重要的直观参照物。
《明清山东韵书研究》
文章作者单位:山东社会科学院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张鸿魁<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标签: 描写人物品质的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