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告别|经营烟酒店的老沪漂说,梦花街的故事值得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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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聚散离合终有时。

2022年盛夏,上海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越来越多藏在市井烟火中的古老街区,与世人暂时道别。

顺昌路、永年路、梦花街……它们从旧时光走来,承载乡愁与遥远的记忆;它们也在不断追赶时代脚步,以改造提升实现城市更新。

风华不再,旧梦重拾。即日起,澎湃新闻推出“盛夏的告别”系列,记录老街坊、小弄堂和沿街商铺搬迁前最后的夏天。

老城厢或以新面貌归来,烟火人家将各奔东西。有限的相聚时光,赋予离别应有的仪式。

盛夏的告别|经营烟酒店的老沪漂说,梦花街的故事值得珍藏

花梦烟酒店。本文图片除标注外 均为 澎湃新闻记者 邹佳雯 图

绿地招牌红底字,在梦花街转悠的人,很容易看到“花梦烟酒店”。

2000年,承载700余年上海发源历史的老城厢南市区被并入黄浦区,原来的南市区消失。同一年,早早来上海闯荡的盐城小伙谢汉林,瞄上了梦花街91号的铺子。

彼时,26岁的小谢看着“新黄浦”,两眼生光。他拉着三轮走街串巷送货,卖把子力气也不觉苦。年届三十时,他闯心更大,东拼西凑借来快两万块,撑起梦花街的店面做生意。

一家花梦烟酒店立在弄堂口,一晃二十年。踮着脚在柜台买棒棒糖的邻家小囡,转眼嫁出了弄堂;退休时身强体健的工人,开始惯于在弄堂口拄着拐杖晒太阳。而老板——“刚来那会老板还是一头黑发的青年,如今已经是两鬓斑白的大叔了。”一名顾客说。

老街愈老,城市更新。上海高速发展的二十年,也是谢汉林融入上海的二十年,“我们这代人,见证了上海的发展,也在里面注入了一点自己的力量。”

一晃,时间来到2022年,随着上海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梦花街拥着左右手日益逼仄的街巷,将故事折叠在叮当作响的摇铃声中。

老城厢小店

7月25日,下午四时许,暑气依然逼人,花梦烟酒店的推拉门里,空调开得很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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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梦烟酒店老板谢汉林。澎湃新闻记者 邹桥 图

老板谢汉林赤裸上身,不时屋里屋外地搬纸箱,理货。屋外棚下两只小冰柜摆着雪糕,屋内十平方米左右的空间收得干干净净,三侧墙壁一侧饮料,半侧摆酒,一侧半堆着香烟。L型柜台折中拦在店中央,玻璃柜台下陈列着红双喜、中华、外烟等,一侧柜台摆着雪茄和看房传单,另一侧柜台上,两只疫情期间出生的花猫和黑猫延展开身子,交叠着睡得很沉。

平均每五分钟,就会有人进店。

过路下了班的保安,一身制服闷着汗,进门丢出几个钢镚,直取冰柜里的盐汽水;工人头顶安全帽,一手塑料袋小青菜,一手勾一瓶牛栏山;小胖子骑着电瓶车在店前急刹车,在冰柜前琢磨再三,握着蓝杯身的香草味冷饮扫上码要走,被老板喊住,接住一根舀冷饮的小木片。

附近不知道哪支弄堂里的爷叔,前脚穿着老头背心踩着拖鞋,边朝酒柜打样边用本地话问“曹家街的口子做核酸被封掉了,后面的口子没封哦?等一歇要去后头吃饭。”半小时不到,便穿着汗衫长裤整齐登场,把前面打好样的三瓶黄酒一瓶瓶从酒柜移到柜台,叮嘱店主扎两只塑料袋,“一只肯定不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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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吴春梅。

舀冷饮的小木片分短长两种,装东西的塑料袋分小中大三款,看店由老板谢汉林和老板娘吴春梅分早晚班地共同负责,在这家“夫妻老婆”的小店里,什么都是一目了然。

谢汉林的眼睛尖、记性好、肯吃苦,来过一次的客人他也能记住,这是在老城厢开小店二十年锻炼下来的功夫。

落脚梦花街

谢汉林是最典型的那一批“老沪漂”。

1974年,谢汉林在江苏盐城的一个农村出生,是家里的小儿子。家境清苦,高中没读就去大城市打工。90年代先是在南京拌水泥,没过多久跟在亲戚身后跑来上海,“一张站票买到上海站,下了站找不到去亲戚家的路。其实就2站公交,但有个带路人,问我要了5块钱。”谢汉林摇头,“那个时候的5块钱啊。”

1998年,谢汉林的同乡老婆吴春梅跟着来上海,已有身孕,替人守斜土路上一家5平方米的小烟纸店,也在那儿学起了上海话。白天,谢汉林骑三轮跑批发市场给人拉货,晚上回到小屋,地上展开一张一米二的褥子,紧巴巴地和老婆睡在柜台合围的地板上。

吴春梅的肚子越来越大,小店也被人收了回去。他们住到和梦花街相接的柳江街上,一间小小的阁楼。

“有天,我大着肚子跟他撒娇,要吃冰淇淋。”遥想那个年代,吴春梅脸上倒露出幸福的神色,“他下了好大的决心,买了个几块钱的甜筒给我。他骑个三轮车,我搬个板凳坐在他的车上,吃着甜筒开过这条街。”

那是1999年的梦花街,布局同现在没有大的不同,只是屋子外墙呈土黄色,看上去“破破烂烂”,电线蜘蛛网一样地绕在半空,还没被“整治”好的马路菜摊零星散着。要到2000年,梦花街上的“马路菜场”才完全消失。

2000年前,梦花街91号本是做糖烟酒生意的国营店铺,后被房东买断,经营起杂货生意。谢汉林给房东送货,关注到这是一个市口,但生意算不上好——那时,便利店开始在上海兴起,新鲜感、价格战,让老城厢里的杂货铺一时落于下风。

房东算了一笔账,发现把店盘出去收租的费用,和他干一个月的利润相差无几,萌生出租店面的想法。吴春梅生完孩子回上海,谢汉林找她商量,想租下这个店。

“位置很好。勤快一点,我觉得能做起来。”吴春梅记得谢汉林回来跟她说。她甚至都没跟去看具体的地方,就用实际行动支持了老公。回老家,朝婆家娘家借了一万七,吴春梅捂着装满现金的小包来到上海,和老公拿下了这家店。

2003年不到一点,他们在梦花街落脚了。

守店“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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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店内景。

谢汉林记得,那时候街坊邻居对附近环境的一点点变动都很敏感,“哎?外地人在这儿开了个店。”

他在老城厢走街串巷已久,有自己的办法赢取当地人的关注。主动降价,两块五的饮料卖两块三;多进货品,烟酒以外,油盐酱醋、小零小食都进一点——曾经他们将店面铺到面前半条街,放饮料柜,放摇摇车,放大米,早上光出摊就要花45分钟。

开小店还得能熬,早上六七点就开张,晚上十二点才关门。人起先住在店铺后的仓库上,然后住到店外附近的过街楼,一边开店,一边也成了大家伙的邻居。小店带给街里街坊一种触手可及的安全感,一回生二回熟,生意就好了起来。

占着个丁字路口的位置,谢汉林心里有信心。“东南西北有三个方向都经过这儿,市口好。做烟酒生意不能急,下半年节假多,销路会来的。”

俗话说,转行三年穷。开业的头两年,在亏钱、还债中度过,补贴老家家用的压力也很大;到了约莫第三年,日子才好了一点。

更大的“惊喜”在后面。2006年1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农业税条例》被废止,延续2600多年的“皇粮国税”退出历史舞台。2008年10月,党的十七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共中央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国家对三农的重视和投入不断增加,改革的红利让远在上海的谢汉林颇有感触,“补贴老家的负担一下子轻了很多”。手上的钱多了,谢汉林修整了店里、扩大投资,还着手在老家添置了房子。

“城市,让生活更美好。”世博会召开前,城市市容市貌被进一步改善,小店将外摆摊位都收进了店里。但这时,小店已经迎来了新的机会。

在小店斜对角的梦花街128号,文庙书刊交易市场生意红火,日渐成为上海图书报刊市场的“龙头”。市民来此淘书、买书,实体书店等也来此进货。

谢汉林指着间或驶过几辆电瓶车的梦花街和学宫街比划,“学宫街这边,到处停满面包车、小轿车、货车,大家拖着车进进出出,从早忙到晚。梦花街里面好一点,车子不从这儿走。”

生意也跟着红红火火。“陪个笑脸,服务态度好一点,有些老板就会认准你的店。”吴春梅说。于是,光冷饮就要一天进货两次,饮品的消耗速度更快。最忙的时候,谢汉林到了饭点饭碗也端不起来,常常刚扒拉两口,就要放下碗,收钱、找钱。

2013年,梦花街上的文庙报刊交易市场关闭,生意清减了。谢汉林有天照镜子,发现自己的白发在这些年长得飞快,“开始是头顶的一小撮,不知什么时候两边也都白了。”

成为邻居

如今,夫妻二人年近五十,轮流守着店面,每天还在固定时间段给社区值班,管理居民的垃圾分类工作。

店里,大米不卖了,柜台上的棒棒糖、泡泡糖、大大卷也都收掉,“干干净净”地只出售香烟、酒、饮料和冷饮。

“以前有小姑娘,踮着脚来买棒棒糖的,前几年,看着她嫁了出去。”谢汉林笑着说,街巷里的老人眼见着越来越多,他刚开店时,很多人还是刚退休,身壮如牛,这几年,眼见着一个个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能搬出去住得舒服一点,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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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花街。

店外,梦花街变得越来越漂亮。墙面翻新不下两次,一扫初见时的灰暗,外墙色彩鲜亮、变得平整。电线被收束起来,纵览老街,开阔清爽。

社区的构成也在这些年发生着变化。老城厢里的人丁越添越多,不少老住户选择搬出,更多外来务工人员租入。对此,老板娘吴春梅总能顺利地切换方言,谢汉林能听,但不大能说,“你家老公是上门女婿吗?”吴春梅哈哈大笑,她曾四次被人这么问过。

而无论是本地居民还是住得久一点的租户,默契都能在点滴日常里滋生、流动。邻里邻居,碰到不方便的,谢汉林会给人送货上门;谁家女儿进门来,不待开口,吴春梅就知道要帮她老爸拿几瓶啤酒;邻居抽走冰柜底层叠放的啤酒,会帮忙摆好放稳,防止下一个人打开门时啤酒滑落。

如今,随着上海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的深入推进,花梦烟酒店也即将离开这片熟悉的老城厢。如今,梦花街南侧居民泰半已离开,有居民会热情邀请夫妻俩去新居看看。对于这,谢汉林和吴春梅心情有些复杂,“老邻居惦记我们,我们很开心,但同时,对梦花街和老邻居,我们也是不舍得的。”

至于自身,谢汉林坦言,动迁过后,他们或许会重新找门面开店,也或许会收拾一下回老家,回到老人孩子身边。

“我们这代人,见证了上海的发展,也在里面注入了一点自己的力量。”下午五点五十分,谢汉林披上小马甲,准备去庄家街开始当天的社区工作,“无论如何,在上海的故事、在梦花街的故事,值得我们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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