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好汉的下场
“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水泊梁山的好汉们有红红火火、轰轰烈烈的一天,免不了也有一个接一个黯然退场的一天,闲暇无事的时候,研究一下梁山好汉的下场,也是很有兴味的事情。
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
《水浒传》从第一百一十回起,一百单八位好汉就开始陆续退场。在这一回中,次次旗开得胜,从来没有损失过一个弟兄的梁山好汉,第一次有了一份阵亡好汉名单,透过这份名单,作者将征方腊时阵亡的正偏将佐五十九员一笔勾销,按一百单八人来算,占一半还要多,紧接着又来了个病故好汉名单,这下真可谓是“三停里头损了两停”。
阵亡的好汉尚且罢了,都是些不怎么要紧的人,病故好汉的名单了不得,豹子头林冲和青面兽杨志两位的大名就赫然列在其中,是作者安排最先下场的两位重要角色。
林冲和杨志两位,是一部《水浒传》中第一等的英雄好汉,占用了《水浒传》前半部分的不少篇幅,费了作者的不少笔墨,说起他们的事迹,人们无不眉飞色舞津津乐道,但是,这两位又是一部《水浒传》中第一等没有福份命苦的人,一辈子坷坷绊绊,委委曲曲,因此,当梁山好汉们就要纷纷谢幕退场的时候,他们就首当其冲,成了作者最先安排下场的一批好汉之一。
说林冲一辈子坎坷委曲,有大量的事实可作依据,他先是做个小小的教头,屈居下僚,又莫名其妙地得罪了上司,因为性格的原因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偏偏仇家还不放过,赶净杀绝,又来火烧草料场,终于忍不过了,杀了人雪夜上梁山,还是没有好运气,又被白衣秀士王伦不容,只得抖擞精神去取投名状。什么叫投名状?这待遇,简直是打发江湖中的小弟,一百单八个好汉,不论本事大小,谁有这样不堪的待遇?而且投名状也不易得,林冲自己也叹道:“你看,我命苦么!来了三日,甫能等得一个人来,又吃他走了!”最后等来杨志,真好似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
杨志同样也是命苦,十个制使押送花石纲,九个都回京交令了,偏偏只有他时乖命蹇,黄河里头翻了船,失了花石纲,流落江湖,混来混去,又混到杀人犯罪的地步,好容易遇到恩主梁中书,抬举他做了个提辖,看着像是要咸鱼翻身了,不料悲剧重又上演,他老兄又把生辰纲给丢了,无法交差,再度零落江湖。倒霉孩子,就没有扬眉吐气过。好容易混到去征方腊了,打了仗回来就可以升官发财了,可是双方初一接仗,他却患了病,不能征战,捱到收兵还朝的时候,和林冲一起双双病死在军营里,早早地下场了事,都是横死,并非善终。
我们试看一下招安以后林冲的处境:当年逼死其妻,三番五次要置林冲于死地的高太尉高俅那厮,如今成了梁山好汉的上级首长,让林冲终于不能扬眉吐气,少伸壮志,还要被这廝军前驱使,心情之郁闷,可以想象。可怜这位被逼来逼去,终于被逼上梁山的好汉,此时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杨志是一门忠良之后,本来是个好孩子,跟江湖上的混混绝对不是一路人,要是和那些草莽英雄们比杀人,杨志的排名相当靠后,林冲还杀了几个下级的情报官员和治安官员,宋江还杀了一个阎婆惜,更不用说《水浒传》里几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了,杨志只不过杀了一个牛二,牛二算是个人吗?
与林冲、杨志两人截然相反的是武松和鲁智深,这两个活阎王杀人如麻,从来不知道忍让二字为何事,最终,反而得到了正果善终的好下场。
武松是一部《水浒传》中杀人最多的一个,我们看血溅鸳鸯楼一场,不光仇人要杀掉,丫头子、老妈子、喂马的,通通杀掉,如此滥杀无辜,偏偏天不假报应,虽然失了一条臂膀,到底是在六和寺内出家,后至八十岁善终,算是得了一个好结果。
鲁智深也是杀人无数,不让武松,好在还算基本上没有滥杀,大多数时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最终的结局居然是在六和寺里坐化,分明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成仙了道去了。
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
李应、杜兴二人一般读者不是太熟悉,事迹战功也不多,他们的结局这里必须先提一下。二人打方腊得胜还朝,都作了朝廷的军官,可是刚刚过了不过半年时间,就各自称病辞了官,回到了自己的故乡独龙村,后来,二人在一起作了当地的富豪,倶得善终。这又是一种与前不同的结果。
小旋风柴进是一个有特殊背景的人,他闹出这一大篇事情来,起因都是他太闲得慌。最后,朝廷还是给了他一个官做,可是有一天,柴进听说阮小七被人举报,已经追夺官诰削职为民了,想到自己也曾经在方腊那里做过驸马,一时惧祸,赶紧辞了官,再回沧州横海郡为民去了。转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处,不知道柴大官人此后还会不会继续结交那些江湖豪侠呢?
最可叹的是阮小七,根正苗红的受苦阶级,奋斗了这么多年,做了盖天军的都统制,官也不小了,可以享享福了,忽又被人挟怨迫害,举报他曾经穿佩过方腊的黄袍玉带,终于被追夺了官诰,复归庶民。阮小七见了,心中也自欢喜,带了老母,回还梁山泊石碣村,依旧打渔为生,奉养老母,以终天年,后来寿至六十而亡。阮小七是应七星聚义取生辰纲的参与者之一,去时是阮氏三雄,归来时形单影只,去时是要“将一腔热血卖与识货的”,回来时只不过侥幸保全了一条性命。不知他的一腔热血是否曾遇到过识货的买主呢?阮小七根本不能做官,他的官要是一直做下去,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样的结局,像这样质本洁来还洁去,也算是一个好的结局。
一百单八人中,作者用了大量篇幅,着力安排其“闪亮”下场的是燕青和李俊两人,这两个人是天生头一等的聪明伶俐人,自然有聪明伶俐的结局。如果说鲁智深、武松等人是《水浒传》前半部分的主角,燕青、李俊等人就是《水浒传》结尾部份的主角。
早在第九十回,宋江等破辽班师,队伍过了五台山,来到一个叫做双林镇的地方,作者就横生枝节,虚构出一个名叫许贯忠的人物出来。许贯忠突然出现,似从天降,原来是燕青十年前的朋友,此时已经“移居山野”。燕青遇到了这位朋友,便向宋江告假,到许贯忠的草舍一聚。二人吃了村醪野菜,许贯忠说出一番话来,道是:“兄长到功成名就之日,也宜寻个退步,自古道雕鸟尽,良弓藏……”一番话,说得燕青点头嗟叹。
这个叫做许贯忠的人,突如其来,来得蹊跷,又偏偏名叫贯忠,与传说中《水浒传》的作者罗贯中同名。作者也不避讳,安排姓许的出场,就是来给燕青上课的,上完这一课他就完事儿了,再也不出来了。你看这位许贯忠,与燕青一应一答,一唱一和,不能不让人怀疑,这哪里是小说里的人物?这不就是作者在现身说法吗?
得到了这位移居山野的高人指点,燕青当然该有不同寻常的结局。宋江征方腊成功,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这时燕青来劝旧主卢俊义,要一齐纳还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卢俊义不肯。卢俊义不肯只是无缘,该死的鬼劝不转。结果,燕青自认为己经尽到了作小弟的责任,纳头拜了八拜,当晚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临走时不忘收拾一担金珠宝贝,可见此人的聪明和实惠。
燕青这一去,不知所终,给读者留下回味和遐想。尽管作者没有交代,但燕青的去处必然也只有一个,那就是江湖,因为江湖是广阔无边的,从来就不为高高在上的官僚老爷们所知,英雄好汉隐身其中,犹如龙归大海,鸟入深林,哪里还看得见?
燕青还好,只是不辞而别,混江龙李俊却是早有预谋, 跟宋江玩起了心眼,最后居然带着童威童猛这两个昔日的小兄弟,一齐去了化外之国更远的江湖。
李俊这个人有领导才能,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在征方腊的太湖之役中,李俊由童威和童猛协助,独力经营太湖水军,相当于自己拉了队伍,其间,李俊认识了赤须龙费保等几个强人,几个人又在榆柳庄上结为兄弟,等于是背着梁山的兄弟们另建了山头。费保这个人,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他的出场,也带着作者给的任务。有一天,仗已经打完了,费保和李俊告别,像个哲学家似的,道出了一大篇文字来,读《水浒传》的不可不细读:
费保对李俊道:“小弟虽是个愚卤匹夫,曾闻聪明人道:世事有成必有败,为人有兴必有衰,哥哥在梁山泊,勋业到今,已经数十余载,更兼百战百胜。去破辽国时不曾损折了一个兄弟,今番收方腊,眼见挫动锐气,天数不久。为何小弟不愿为官?为因世情不好,有日太平之后,一个个必然来侵害你性命,自古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此言极妙!今我四人,既已结义了,哥哥三人,何不趁此气数未尽之时,寻个了身达命之处,对付些钱财,打了一只大船,聚集几十人水手,江海内寻个净办处安身,以终天年,岂不美哉!李俊听罢,倒地便拜,说道:仁兄,重蒙教导,指引愚迷,十分全美。”
由此可见,一百单八个好兄弟何曾同心一意!李俊听了费保的一番话,遂诈称风疾,瞒过宋江,和费保等人一起,从太仓港驾船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正是“谁知天海阔,别有一家人!”
作者在这里居然提到了太仓港,据说在宋元时代,太仓港已经是著名的国际码头,从这里驾船出海,最远有人到过非洲东海岸,下南洋,到东南亚,就不算一回事了。李俊是浔阳江上的私商出身,江湖是走惯了的,如今,他抛弃了故国,到海外开辟新的人生去了。
这是李俊的结局,作者赞道:“离却中原之境,别立化外之基,正是了身达命蟾离壳,立业成名鱼化龙。”不能不说是一百单八人中第一等的好结果。
话不投机半句多
毕竟宋江才是一百单八人里排名第一的老大,所以一部《水浒传》还是用了更多的篇幅来写宋江的结局,和宋江之死相关的、相牵连的人,还有卢俊义、李逵、吴用、花荣等几个,其中卢俊义先被高俅等人在御食里下了水银害死,继而高俅等又在给宋江的御酒里下了慢药,将其毒死,宋江死前又亲手将药酒与李逵吃,将其毒死,吴用和花荣又双双在宋江坟前自缢而死,个个不得好死,都是宋江投降路线的牺牲品。
可叹卢俊义,本来好好的在北京城里做财主,被吴用用毒计赚上梁山,建功以后不知进退,不听燕青兄弟的劝,最终吃了御食中的水银,横死在淮河水中。可怜李逵李铁牛,莽撞一世,天真一世,尽心尽意跟着宋公明哥哥一世,最后竟然被自己信任的宋公明哥哥以堂皇的理由害死。
李逵对宋江的结局有朦胧的预感,他曾经屡次说:“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哥哥好没寻思!当初在梁山泊里,不受一个的气,却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讨得招安了,却惹烦恼。放着兄弟们都在这里,再上梁山泊去,却不快活!”可每次这样说,都总被宋江一句“这黑禽兽又来无礼!”骂得灰头灰脑,不敢再言。此刻,这“黑禽兽”被宋江劝喝了毒酒,表面上还作出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内心深处会不会有别的想法呢?假如他真的还有内心的话?
花荣死在宋江坟前,当然合情合理,死得其所,因为他正是宋江的心腹,可以为宋江殉葬。万不该吴用也死在宋江的坟前,实在不合其人的性格逻辑。其一,吴用不是宋江的人,他是随晁盖上山的,从感情上来说没有深到可以跟着他去死的地步;其二,此人最无情无义,最爱下毒计狠手,你看他赚卢俊义、朱仝等上山便知,直害得人家破人亡,眼睛也不眨一下。每回兄弟中有了伤亡,宋江尚且落泪一阵,吴用总是劝道:有福人送无福人是千古自然,兄长不必伤心,要以国事为重云,可见全无心肝。
宋江等人的悲惨结局宋江料不到,卢俊义料不到,号称智多星的吴用亦料不到,可见聪明人自恃的聪明是多么靠不住。
宋江等人的结果,却早被区区一个费保料到了,他说“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居然李逵也料到了,他说“哥哥不听我说,明朝有的气受哩!”岂非怪事?
宋江是一部《水浒传》的重要主角,是一百单八人中的老大,天下英雄闻名而往,趋之若骛。宋江当然有他的长处,如他招贤纳士的胸怀,就远非王伦等能及,估计一百单八人中少说有一半以上是由他网罗上山的,宋江可以说是梁山泊的头号大股东。不过,作者很可能并不喜欢他,经常安排出一些尴尬的场合,故意让他碰一鼻子灰。
如在第一百一十九回,鲁智深捉到了方腊,立下了赫赫的功劳,宋江对鲁智深说:“吾师成此大功,回京奏闻朝廷,可以还俗为官。在京师图个荫子封妻,光耀祖宗,报答父母劬劳之恩。”鲁智深回答道:“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只图寻个净了去处,安身立命足矣!”宋江说:“吾师既不肯还俗,便到京去住持一个名山大刹,为一僧首,也光显宗风,亦报答得父母。”鲁智深听了说:“都不要,要多也无用,只得个囫囵尸首,便是强了。”真是“三观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
我们今天读上面的这段对话,真是饶有趣味,宋江的一套思想,正是典型的儒家忠君爱国入世建功的官本位的思想,做官是好的,就算不做官,接着出家,也要做个僧首,还是做官,大概宋江的心里面的“成功人生”,就只有做官两个字。鲁智深虽然粗鲁,心中却是浑然一片,自有禅机佛性,是出世的,超然的,是以人为本的。看这两个人的对话,恐怕再怎么解释,也很难说作者是站在宋江一边的。
等到方腊这个不替天行道的强盗被剐,作者又有诗为证:“宋江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这首诗明着是写方腊,实际上是在写宋江,简直就是对宋江毫不掩饰的怒骂:早迟你也会不得好死!后来宋江鸩死李逵,自已也被毒死,可谓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宋江必然死于非命,这正是一部《水浒传》的好处。
不过,很多人可能都没有看到《水浒传》的这一好处,包括才华横溢大名鼎鼎的金圣叹。《水浒传》的作者有满腹的牢骚要宣泄,写出这部小说,可谓是居心叵测,也可以说是别有用心,他自己也生怕大家粗心大意,忽略了他的皮里春秋,所以在第一百一十四回里,作者不惜亲自跳出来,特意提醒读者道:“看官只牢记关目头行,便知哀曲奥妙。”这句话让我们想起写《红楼梦》的曹雪芹,“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都是夫子自道,生怕读者忽略了他们的良苦用心。
千万不要小看《水浒传》
千万不要把《水浒传》看成是一部简单的武侠小说,《水浒传》才不这么简单呢,我们越是细读《水浒传》的结尾部分,我们越是感到作者的思想很不简单,很不单纯,仿佛他有满腹的牢骚,又有对社会的强烈不满,就算这部书是出于多人之手,也肯定其中有这样一个愤世的哲人。
且看作者写田虎的一节,其中有这样的一段文字:“说话的,田虎不过是个猎户,为何就这般猖獗?看官听着:却因那时文官要钱,武将怕死,各州县虽有官兵防御,都是老弱虚冒。或一名吃两三名的兵饷,或势要人家闲着的伴当,出了十数两顶首,也买一名充当,落得关支些粮饷使用。到得点名操练,却去雇人应答。上下相蒙,牢不可破,国家费尽金钱,竟无一毫实用。到那临阵时节,却不知廝杀,横的竖的,一见前面尘起炮响,只恨爷娘少生两只脚。当时也有几个军官引了些兵马,前去追剿田虎,那里敢上前?只是尾其后,东奔西逐,虚张声势,甚至杀良冒功。百姓愈加怨恨,反去从贼,以避官兵。”
这一段文字虽短,却是乱世的好写照,若非是对社会深有体察的人,一定不能如此要言不烦,切中肯綮。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一大批劝世良文的共同主题,《水浒传》恰恰相反,偏偏是善有恶报,恶人无报。善有恶报已经体现在宋江等人的结局中了,恶人无报也有很典型的例子。
第一百零一回作者写道,某一天,梁山好汉的死对头蔡京蔡太师,集百官于武学内谈兵,就是举办军事学的高级研讨会,蔡太师自任主讲,众皆拱听,可是偏有一个名叫罗戬的武学谕,只有他不服气,蔡太师在上面讲,他在下面白眼望天,碰巧天子这时候驾临了,罗某乘机大告御状,对皇帝说:“王庆作乱淮西,五年于兹,官军不能抵敌。童贯、蔡攸奉旨往淮西征讨,全军覆没,惧罪隐匿,敢诳陛下,说军士水土不服,权且罢兵,以致养成大患……蔡京经体赞元,其子蔡攸,如是复军杀将,辱国丧师,今日圣驾未临时,犹俨然上坐谈兵,大言不惭,病狂丧心!乞陛下速诛蔡京等误国贼臣……”
罗某的言辞激烈到这般地步了,皇帝会有什么反应呢?我们都为蔡太师捏着一把汗。自然,皇帝闻奏大怒,深责蔡京等隐匿之罪。不过,却被蔡京等巧言婉奏天子,不即加罪,起驾还宫。结果是不了了之。
直到宋江等悉被害死,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申,万般无奈,宋江只好托梦给皇帝告御状,而且他这个梦居然还托到了,真是不容易。皇帝在梦里头听了宋江的哭诉,第二天查得是实,天子大怒,当百官前,责骂高俅、杨戬:“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二人俯伏在地,叩头谢罪。蔡京、童贯亦向前奏道:“人之生死,皆由注定……”又是这样的一番话,“上皇终被四贼曲为掩饰,不加其罪。”
如此这般的“不即加罪”、“不加其罪”,书中还有另外几处,可见作者的居心,不是尽人皆知了吗?终于归结成《水浒传》一首煞尾的诗:“莫把行藏怨老天,韩彭赤族已堪怜。一心报国摧锋日,百战擒辽破腊年。煞曜罡星今已矣,谗臣贼子尚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
诗中提到的韩彭故事众所周知,二人均是刘邦的大将,后被刘邦寻事害死了。书中特有一段讲到此事:当时燕青劝卢俊义一同弃官而去,说:“主人岂不闻韩信立下十大功劳,只落得未央宫里斩首,彭越醢为肉酱,英布弓弦药酒?主公你可寻思,祸到临头难走!”卢俊义道:“我闻韩信三齐擅自称王,教陈豨造反,彭越杀身亡家,大梁不朝高祖,英布九江受任,要谋汉帝江山。以此汉高帝诈游云梦,令吕后斩之。我虽不曾受这般重爵,亦不曾有此等罪过。”说得好,堪为后人笑也!
罡星已矣,谗臣依然,“早知鸩毒埋黄壤,学取鸱夷范蠡船!”一部《水浒传》洋洋百万字,至此,方是图穷匕首见,燕青、李俊、李应、杜兴,就是《水浒传》中的鸱夷子范蠡;宋江、卢俊义就是《水浒传》中的韩彭英布,各有结局,各得其宜。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要一百单八个人团结如一人,也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且看作者写宋江的主张,每次都要受到鲁智深、武松、李逵等几个莽撞人的反对,在尚未招安时起,就已经各怀鬼胎了。征王庆的时候,作者不惜又突然安排出一个叫萧嘉穗的人来现身说法。萧某道:“方今谗人高张、贤士无名,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的,终不能达九重。萧某见若干有抱负的英雄,不计生死,赴公家之难者,倘举事一有不当,那些全躯保妻子的随而媒孽其短,身家性命都在权奸手中。象萧某今日,无官守之责,却似那闲云野鹤,何天之不可飞耶?”这一席话,说得宋江以下,无不嗟叹。作者又特别交代:“座中公孙胜、鲁智深、武松、燕青、李俊、童威、童猛、柴进等这十余个人,把萧壮士这段话更是点头玩味。”可见一百单八人最后各自东西、各寻了局,早有先兆。
许贯忠、费保、萧嘉穗轮番出场,再三再四,要把利害说与梁山好汉听,作者的心肠早已昭然若揭。正因作者有如此这般的心肠,梁山好汉们才有如此这般的下场。
看梁山好汉的下场,看梁山事业的风流云散,让人不由得想起《红楼梦》的“食尽鸟投林”,悲剧往往如此,给人更多的震撼。假如一部《水浒传》就像金圣叹主张的那样只有七十一回,那么它就仅仅是一部热闹的武侠小说而已,但是《水浒传》偏偏有一百二十回,偏偏要把色幻五彩的美梦打碎给人们看,偏偏要写人生的炎凉,写蓼儿洼的幻梦,这才是一部文学名著的真正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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