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莫言先生的新书《晚熟的人》是一部由12则短篇构成的小说集,取第一则小说《晚熟的人》为全书书名,12个短篇的创作历程贯穿于其获得诺贝尔奖的前后,既有一定的连续性,又各自完整,描绘着作者故乡已略有年代感的风物长卷。从莫言先生迄今的写作编年来看,可以说是一部承前启后,带有过渡性质的作品。
初读莫言是在高中选科分班之后。我和前排的一个女生时常为心中最喜爱的中国作家辩论,她最爱的是《我与地坛》的作者史铁生,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笔触细腻感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坎坷的命运和不屈的品质。我完全同意她的这两个观点,但却依然十分固执的喜爱莫言。在我看来,虽然中国的作家总是痴迷于描写自己的乡土情结(如贾平凹之于陕西、王朔之于北京、苏童之于姑苏、莫言之于山东高密),但莫言的文字风格是绝对与众不同的。他的笔触温和却又充满错落的幽默感,淳朴而富于诗性的表现力。在他的笔下,平凡,甚至贫瘠的一草一木似乎都有着奇特的色彩和力量,这种力量可以缩小为一份表情、也可以延伸为一个故事,而无论哪一种,总让人觉得既有无比的生活趣味,又有无限的戏剧张力,更不用说一个具体的人物所体现出来的性格特质和奇特命运,即便一句对话,也可以准确的捕捉到极其复杂的心理活动。
当时莫言的名气并不如史铁生大(至少没有作品被选进教科书),而史铁生的作品则每每见于必读书、选读书的名录之中。就在前排的女生以此为得意的时候,我斩钉截铁的说:“要我看,中国如果有一个作家能拿诺贝尔奖的话,那一定是莫言。”
“可是莫言是谁呢?”旁边有人插嘴问。
“一个写了《丰乳肥臀》和《檀香刑》的男人!”我说。
2.
2012年,莫言先生拿到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正在纽约留学。那是一个阴沉无风的雨天的早晨,一天的课程正要准备开始,忽然班上的一个中国男生举起了手,坐在讲台上的金发女老师抬起下巴,一脸惊讶,却示意他自由发言。
“我打断一下,我们中国的作家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中国作家第一次获奖!”
大概是因为在美国人看来,得诺贝尔奖并没有什么稀奇,又或者是因为身在异国他乡,爱国的热情表现的过于强烈,金发老师听完这则消息后友好的笑了笑,说“恭喜哦,看来你也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吧。”
这么一问,男生又恢复到了东方人特有的腼腆状态,不好意思地坐了回去。
我们几个中国同学无声的对望一下,继续埋头书本。这一份情绪的突然迸发与止歇,大概只有中国的留学生才能理解吧。
在那个周末,我坐地铁到纽约法拉盛的中国城想要买几本莫言的小说复习,一看标价,明明是40元人民币的国内售价,硬生生的被改成了40美元。我吐了吐舌头,放下手里的书。
3.
最近一次读莫言先生的书是在回国之后了,我现在依然记得《蛙》全书的最后一句话:“旺盛成啥样?犹如泉涌。”我猜想作家像这样写完每个长篇小说的最后一句话应该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而对于读者而言,则像是一枚原子弹爆炸之后,巨大的蘑菇云才刚刚开始在内心升起,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平复回味。当时的我以这句话为文案,拍下书本的封面,发了一条朋友圈。这也是我最后一条以书本封面或电影票根为图片的朋友圈。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说文学确实有一个完成的过程的话,应该分为两段。一是作家伏案写作的过程,这一段是孤独而脆弱的,另一段则是读者阅读的过程,这一段是喧嚣而残酷的。虽然看似与前一阶段并无关联,但实际上,一部作品只有通过被更尽可能广泛的阅读才算的上真正的完成,获得了独立的生命,读者的阅读是作者写作的意义,也是他的热情的源泉。我之所以写下上面这一段,是因为我发现,在当今社会,无论是对于莫言还是其他作家的作品,似乎只有在一群人共同关注而成为话题的时候,其他更多的人才会有兴趣和愿望把它读完。如果只是和作家一样的一个人闭门自读,那么文字的趣味和意义就会大打折扣,这实在是过于考验作者的技巧和读者的耐心了,毕竟世界上已经诞生了太多比阅读有趣得多的娱乐方式。
莫言先生在他的抖音号里阐述了自己写作此书力求与前期作品有所不同,读罢之后,我觉得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个人风格的辨识度依然存在,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鲜明深刻,随处可见的依然是姓名梗、漫长而不失趣味的铺垫、情节突然的加速或反转以及种种活色生香的人物对话,但在删除自己的基本属性的同时,却并没有见到新的成分添加进来。而许多篇幅里所描写的乡土生活、主人公的成长经历和故事的情节发展也不再具备早先独特普世的魅力和灵魂,只是让对此陌生的人(特别是年轻一代)依然觉得陌生,甚至会在心里说,这些故事和人物有趣则已,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毕竟十年里,生活的风景已经改变了。
4.
在给这部小说做宣传的各种新媒体文案里,最常出现的一段引自书中的话是:“生性善良的人往往晚熟,而且大部分都是被“劣人”催熟的,后来虽然开窍了,但她仍然善良与赤诚,不断寻找同类,最后变成最孤独的一个。”许多人对号入座,声称看到了自己。其实纵观全书,这句话并不是统御这12则小说的中心思想(小说也不应有中心思想),却被拿来当作最大的卖点。而许多人在读了这句话之后,便自以为已经读过了全书,了解了莫言的其人其文,以致拿来作为酒桌上的谈资笑料,这可能也是所谓社交“成熟”的一个方面吧。
节省阅读时间的本质是掩盖内心的焦躁不安,而焦躁的原因,一则是因为比较,二则是因为贪婪。用读一句话的时间来读一本书,用看一个短视频的时间来看完一部电影。在创作者因为廉价而越来越少,消费者因为简易而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不同的剪辑方式成为了满足各种需求的最佳办法。一方面要求作者在书中注水以把书写厚,另一方面又要求解读人尽量精简以把书读薄,如此一来二去,除了读者的收获,其他各方的劳动就仿佛突然拥有了双倍的价值。
无论是获取手段、处理方式还是最终的消化结果,精神之欲和口腹之欲是决然不同的。想起莫言先生刚获奖时,许多家长到莫言出身的村庄去扒拉来各式各样的石块砖瓦,供奉在案头以保佑自己的孩子考试取得好成绩,或许就是因为没有理解这一点吧。
最后说回到本书的题目。我想,尽管不是全书最核心的词语,但正如莫言先生自己所说的,“晚熟”这个词传递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概念。因为所谓的“晚熟”与“早熟”并不是每个人自己所能决定的,而以此类推,一个人的一生中能由自己决定的部分其实非常有限,更多的时候都是身不由己而庸庸碌碌的度过。作家们取捕捉和提炼着这其中的天然的矛盾,通过谋篇布局而成为小说,让人们意识到这个不可回避的问题,他的工作也便完成了。作家毕竟不是老师,不是父母,也不是心理医生,他带给读者的是阅读的体验,是思考的入口,而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
从这个意义上说,莫言先生无疑是一位成熟的作家。
文/希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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