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旧的剃头店,我们那里已经很少了。南门街角上还有一家,现在再去是否在,恐怕不好说。当街的店面,照例是旧木房子的结构,油漆颜色呈深暗的果绿,大多脱落的排门,玻璃上落满灰尘和不知何年何月写上去的粉笔字。
店主是名白发矮矬的老头,养了一只小狗般大的肥猫,常朝准顾客凶悍地耸起背脊的毛。店的里间临河,正中一排木头柱子,支撑高高的房梁。靠柱子排放两张长靠背椅子,上面成年累月扔些店里的老板娘结的绒线和隔日的报纸,供顾客闲坐时翻阅。店堂后面的一只大煤球炉“咕噜咕噜”烧着开水。冬天里头顾客进来,煤气味道很重,有时竟弥漫开半房间的水蒸气。一般剃头店里的洋油、生发油或洗发香波味道,此地是绝对闻不着的。人们进进出出,闻到更多的是一个气氛很好的家庭里厨房间的味道。有时炉子上在煨一砂锅排骨,又有炒菜的油烟味道“吱吱”地叫得正欢,直往顾客肚里钻。店主照例眯缝着一双老眼,从容抄把剃须刀,往老式剃头用的铁椅子上的顾客脸面上凑。那种老式剃头店用的椅子,像牙医的椅子一样考究,下面有个固定基座,椅脚深埋在圆形铁盘子下面,供顾客享用原地360度的灵活转圈,可往顾客感到舒适惬意的任何一个方位调节。这样的过去年代昂贵的铁扶手椅,南门剃头店里竟有足足两排靠墙的八九张位置,大多日子里闲置着,像陈年的古董,已少有顾客前往光顾。此间的店主在他长达四五十年的剃头生涯中顽固恪守旧的手艺,不思进取,服务内容单调并且愿落后于新世纪的“新形势” ,因此店面设施虽不俗,但剃头师傅只有两个,就是除店主之外的另一个妇女,人手不多,生意却更加清淡。
偌大一个店堂,有时老半天过去只见三两名顾客,常常是两个剃头的围住一名顾客,外加那只悍妇也似的老猫。生人进来,它都要把留着尖尖的胡须的猫鼻子凑上前,细细检索一番顾客身上的气味。梳妆镜背面的水银脱落了;或者,镜面有了裂缝,靠墙——长排搁板上放着零拷的洗发水,也不知几个月才换次新的。若进店堂的顾客要求烫发,店主是不屑于受理的。他只给街坊十里左右的顾客定期修剪些性别不详的发型,也即一般女性年龄介于20—50岁之间最简便朴素的短发,我们那里喊做“游泳头” ;同时,给男人们——从5岁男孩至85岁老头不等——轧一种最常见的平头(又名:寸头,板刷头) 。他执着于自己的手艺,收费标准也十分廉价。他把顾客的头都变成了古董。他对发型的看法完全忠诚于他在过去年代生活的记忆,而且十分中意,不思变革。他认为那才叫健康、向上或文件里常用的“朝气蓬勃” 。他自己常年穿一身貌似随随便便,却也严肃死板的中山装(照例仿佛第二天就要脱下来洗了)。他工作时的姿势、节奏、表情,全是标语式的——他剃的头,给街坊理出来的发式也酷似某条言简意赅的标语。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严肃深沉和自鸣得意相搀杂,当他溺爱的家猫在铁旋椅上纵身一跃,或在长长的瞌睡醒来后打上一个心满意足的呵欠之际,他走过了漫长的职业化的一生,走到街上眼珠子根本不屑朝向任何一家时髦的“美容店”或那里面打扮妖娆花枝招展的小姐们瞄一瞄转一转。他们分属两个迥异的世界,仿佛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个地球上。他坚信那其中的物理学原理。不!他们不会相撞!他对此有足够的信心。他走出自己那一幢老式古旧的店堂时昂首阔步,回到店里来时也同样踌躇满志!他年纪已经很大了,回想从前,却是自己那班底靠剃头吃饭的手艺人中年纪最小的,现在却成了最大最老的。他并没有为此而悲哀。他面部的轮廓有点像罗丹创作的那尊举世闻名的作家巴尔扎克头像,他用他的店面保留下来自己的风尚、习俗。他走进去,镜前掠过一阵冷清、倔犟、空空荡荡的风,吹得地上的断发、碎屑飘起来。在距他三张椅子外的地方坐着他雇来的副手——那名女店员,那名说不清自己年龄的妇女。店堂进深处是他的厨房,他的家庭,他的老婆。
中午饭刚刚吃过,空气里尚有某人打过的一个饱嗝的余温。靠墙的地方是张旧八仙桌,墙上还贴着纸质泛黄的毛主席像。岁月似乎在此地凝固了,虽然推窗——从临河的里向——望去,外面的运河河道里的水几近干涸,而且污黑,过去通商的繁华景象,已经在时光的催迫下,缓流成了一条郊外无名的臭河水沟——而他过的是一种多么亘古不变的生活啊!——一边往顾客脸上抹热乎乎的剃须水,一边听收音机里嘈杂刺耳的评弹——同时自家煤炉上煨的那锅排骨在老式稳靠的砂锅里冒出“咕噜咕噜”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