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这次回家,母亲告诉我,大伯家盖新房子了,据说挺阔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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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家,母亲告诉我,大伯家盖新房子了,据说挺阔气的。

  我一听就慌了,脑子里略过一台巨大的挖掘机,我家老房子轰然倒塌。

  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母亲决然要搬家,未等父亲从外地做工回来,就自己买了颜料油漆红砖,率领正当暑假的我和哥哥一起去新房子粉刷窑洞、油漆门窗、铺门台地板,没有用一个匠人。很快,秋天的时候就住上了新窑洞,远远望去,规规整整,亮亮堂堂,向阳,靠公路,像是一户好人家。

  搬走之后,我很少去老房子,但直到现在,做梦的背景还会经常出现老房子。大伯家就在我家老房子旁边住,我只有去大伯家的时候才会去老房子转转,但已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推开蜘蛛网进去,看到墙上几十张金灿灿的奖状才想起自己曾经也当过好学生,铺柜上的黑白照片,记起了疼爱我们的曾祖母。小时候和大院的几个哥哥去冻住的水库滑冰,不小心踩到了冰窟窿,湿了棉鞋和棉裤,怕回去大人骂,就出主意:捡柴—生火—撒土—烤干!折腾到傍晚,听到曾祖母在喊我们回家,那是一种扯着脖子发出的长长的声音,里面包含着焦急和不安,她一定太担心我们了,害怕那些黑黑的冰窟窿。长大后我才慢慢体会出曾祖母那种长长的声音的意味。

  这次回家我特意去曾祖母的屋子里,找出抽屉里的一些老照片,还有曾祖父当年留下的印章和字迹。曾祖父是老八路,十来岁就被抓去当兵了,在战火中敌人重重盘问下乔装打扮送鸡毛信,曾祖父后来的心脏病恐怕与此有直接的关系。我看着抽屉里那些好看的毛笔字,想象着这个模样模糊的先祖,这种流淌在血液里的相似,让我产生许多敬畏与联想。

  这种联想吸引我急切了解祖上的故事。看着这座残颓的四合院,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阔气,尤其是那座雕花的大门。根据族系,现在我们只能知道七世之祖,再往上已无名无姓,无从考证,只有在新媳妇进门时照例要去几里地的坟头祭祖的时候,才知道往上还有几百年。而这座四合院,就是当年我的七世之祖高国亮手上修建的。

  高国亮当时是远近有名的地主,又是武秀才。我小时候老爱听村里的长辈讲故事,说高国亮当年的风光,骆驼队从村里出发能一直到葭州城不断,驼铃声一直响几十里,一路的惊羡与感叹。可惜高国亮有四个不肖子孙,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处处赊账。据说高国亮背着一褡裢元宝,给几个儿子开账,从通秦镇前街到后街,褡裢已空空荡荡,高国亮垂头丧气准备走时,突然街角伸出一个脑袋说:“老高,这儿还有……”气得老高差点一口老血飞溅通秦镇。老高回来之后,不吃不喝,卧床不起,几日便气绝身亡。树倒猢狲散,之后他的四个儿子穷困潦倒,竟有人乞讨度日。到了我父亲这一辈,已经是第六世,祖上是风光还是潦倒,也随着一辈辈人的老去慢慢湮没在历史中了,极少人再谈论这些。

  只有这座老宅经历了风风雨雨,留存下来。大小一共十三孔窑洞,六间马棚,两座大门,在村里就算是顶排场的四合院。院外的老榆树几个人才能抱住,没人能说清它的年龄,遮天蔽日,墙上的苔藓一年年加厚,院里的青石板却依然规整有致。我小时候在老房子最深刻的记忆是潮湿与冷,冬日的夜晚,脚丫在被窝里好长时间才能温热,我缩着身子看着泥皮脱落后的窑顶,然后想象成无数个形状,领头羊、大白狗、玉米棒……父亲经常让我把冰凉的脚丫放在他的肚皮上,我看到他被冰得呲牙咧嘴,便乐得咯咯笑,大概在当时那个小小的脑袋里折磨大人是一种乐趣吧。房子太老,已经不适合居住,父母便重新择地盖了我们现在住的房子。到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曾祖母已年逾古稀,母亲便催着父亲整修新房,让曾祖母晚年能住上新房子,可惜就在地板都铺好的时候,曾祖母却离开了我们。

  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大伯的孙子也上小学了,和我们小时候一样,调皮捣蛋,爬梁上树,大伯担心孙儿在我家老房子玩的时候有什么闪失,再加上他家的房子需要翻修,就和父亲商量,拆了下面的马棚和大门,重新大修,这次回家,昔日的四合院已经不复存在,我都没来得及拍张老宅的照片。昨日翻看相册时,幸存一张村里其他四合院的照片,略补遗憾,附图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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